更为可悲的是,传统历史家所拥有的这一点点微弱的可怜的制约权,也是由历代专制皇朝所严密控制着的。历史的记载、史家的褒贬、史书的刊行,都统统由皇家操纵。例如,当汉魏时期专制君主感到记载他们言行的“起居注”的公开不利于专制统治时,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采取行政手段,“密为记注”(18),不许公开刊布。唐朝以后,专制帝皇的手段更为高明,他们觉得不公布“起居注”,只不过使不利于他们的历史记载无闻于当时,最终还将流传后世,于是改而对本朝起居注、日历、实录的记载实行严厉的控制,或者不许记载起居注的史官在帝王之侧,或者规定史官记载以后,先要送皇帝过目,使起居注制度形同虚设。清朝时,皇帝对史官撰写的实录更是一改再改。光绪时定制,日讲官每日进讲实录一卷,遇有不如意处,在讲筵中间便行修改、删削。由此不难看出,历史这一道德法庭并没有在精神上对中国传统社会的专制帝王形成有效制约,历朝的起居注、实录和国史,多是谀信媚主之作,“书美而不书刺,书利而不书弊”(19),一味歌功颂德,褒谀阿时,哪里能够匡救其恶? 事实上,当那些仗义直言的史官以道德法庭的审判官的姿态出现,对暴君乱主行“斧铖之诛”的时候,作为精神上的受审对象的皇帝往往反过来从肉体上对执法官(历史家)进行野蛮的摧残和凌虐。从历史上看,那些有意无意间触忤龙颜--或违背当权者的意旨或对极权阶级褒贬不当或载录了专制统治者的隐私的历史家,大多身罹祸难,轻者免官下狱,重者本人惨遭屠戮不算,还要诛连九族。例如,齐国太史因载录“崔杼弑其君”,而罹难者兄弟三人,司马迁因触犯武帝,而惨遭宫刑班固因私撰国史下狱,崔浩因披露“国恶”而满门抄斩,庄廷印明史、戴名世记录抗清历史而合族被斩,……无怪乎刘知己深有感慨地长叹:“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是以隐侯(沈约)《宋书》多妄,肃武(梁武帝)知而勿尤;伯起(魏收)《魏书》不平,齐宣览而无谴。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已,高下在心,进不惮于公宪,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20)这对于历史上以道德法庭审判官自居,以记功司过,彰善瘅恶为己任的传统史学来说,真是一个莫大的嘲讽! 但是,由此而得出传统史学的道德教化功能为子虚乌有,则未免冤枉了传统史学。客观地看,史学社会功能的被神化,虽然没能形成为一种以道德上制约极权者的威慑力或约束力(Sanction),但在向人民灌输君臣父子忠孝节义的愚忠愚孝上,在强化君主专制制度上,在模铸中国人的奴性人格上,传统史学却无疑是中国历代专制帝皇行之有效的全能武器、忠实可靠的奴才帮凶。 中国传统社会的历代专制统治者,巧妙地利用了国民对于生前身后名执着追求的人生取向,借助于历史这个道德法庭大造舆论,敦励风俗愚弄人民。一方面,专制统治者利用历史推行礼教,大肆表彰那些“能以孝悌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的“孝子”谥之以“孝义”、“孝行”、“孝友”、“孝感”等美名,树立典型,宣扬孝道,并以“孝”为原点,由“孝父”推衍出“忠君”,宣扬君父居在三极,忠教的百行之先”(21)为那些忠于所事、各为其主,“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的忠臣死节之士树碑立传,赠之以“忠烈”、“忠义”、“忠臣”等荣耀,赞扬那些孝子烈女死节忠臣为“至性所激,感天地、动神明,名留天壤,行卓古今”(22),正是这种彪炳丹青之列的巨大诱惑,使“全孝”“尽忠”终于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盛行不衰的一种社会性价值取向,从而成功地扼制犯上作乱的异己力量于未萌之前。 另一方面,专制皇朝统治者又借助于史学这个道德裁判所的特殊功能,从精神上严厉惩处欺父欺君、犯上作乱的所谓“叛臣逆子”、“僭伪奸臣”、“流贼乱寇”,打击异己,镇慑异端。身为道德裁判所审判官的传统史家,承当朝帝皇的御旨把那些凌驾、弑君、反叛、纂杀的乱臣贼子,把那些所谓进退无据、奴颜降附的奸佞贰臣,统统押上历史审判台,接受“铖铖之诛”。他们试图通过“隐殛其冥漠不灵之魄”,警告世人不得“惟知嗜利偷生,罔顾大义”(23)更不可怀非分之念,因为“宝命不可以求得,神器不可以力征”(24),帝皇是真命天子,神意所授。生活在专制政治超强制控、儒教伦理毒害熏陶和宗法家族社会组织网络三位一体的传统社会中,而又生性特别好名重誉的中国人,再经史学这个道德裁判所中“华褒之荣”和“斧钺之诛”两方面褒贬惩劝式的一番整治,原有的独立人格和自我意识也就丧失殆尽了。这样,外于混沌无序状态的个体的自我和人格,就如一堆烂泥,任凭专制统治者拿捏,去塑造一个个为专制统治者“有用”的器具玩物,去模铸对一朝一姓矢志效忠的奴性人格:臣忠君,子孝父,妻事夫,忠君警上,从一而终,严格恪守上下尊卑的宗法专制等级秩序,老老实实地做着礼教纲常的驯服工具,死心塌地地做着专制皇朝的愚忠奴才,--这就是为当今学者们赞叹不已的中国传统史学的伦理教化之功能。 注释: ①刘知己:《史通·直书篇》。 ②荀悦:《申鉴》卷二。 ③《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④刘知己:《史通·史官建置篇》。 ⑤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⑥刘知己:《史通·史官建置》。 ⑦文天祥:《过零丁洋》,载《文山先生全集》。 ⑧《新唐书·朱敬则传》 ⑨孟柯:《孟子·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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