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思想体系
在中国古代,成部帙的史学理论专著虽然较少,但各种典籍文献中则饱含着丰富的史学理论方面的论述,在总体上的发展是十分全面的。古代史家和学者对于史学宗旨、史学地位、史学方法、史家标准、治史态度、修史制度、史籍优劣、史学流变等问题,都有明确的论断、深刻的剖析和多方面的探讨,构成了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 一、史学宗旨论 史家撰述历史要达到怎样的目标?人们研究历史应具备什么目的?这个史学宗旨问题是史学理论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中国古代史学萌发于官方对史事的记录,《周礼》称“史掌官书以赞治”,这里的“官书”虽非专指史籍,但必然包括历史文献、历史记载在内。正如柳诒徵所说的:“由赞治而有官书,由官书而有国史。”①从“赞治”的需要而产生的史学,一开始就具有很强的辅助政务的宗旨,这是中国古代史学与生俱来的重要特点。而春秋时楚庄王的大夫申叔时论教育太子事说:“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②,即已包含了十分明确的以史鉴戒和以史教化的思想,并提出了史书有着“耸善抑恶”的作用。 以史为鉴戒,就是要根据史书对善人善事的褒扬,对恶人恶事的贬斥而加强道德修养和行为的规范;或者是从历史记载中汲取兴亡成败的经验教训,以制定和修正政治举措。唐太宗所谓“将欲览前代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鉴”③,即为此意。读史、习史汲取鉴戒的观念,成为古代公认的思想准则,在史学和政治上均有深远的影响。 孔子修订的《春秋》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私家修成的史籍。私家史学的产生和发展,使史家著史以用世的主体意识得到充分的发扬。《左传》明确地指出:“《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④随着孔子的圣化和《春秋》被奉为经典,惩恶劝善的宗旨成为史学理论中不可置疑的原则。唐代刘知几指出:“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⑤这里,史家和史学已不仅仅向政界和社会提供鉴戒素材,而是具备了高屋建瓴地指导政治的主动地位。 以史教化的观念是以史鉴戒和以史惩劝的延伸,教化的内容大体不出鉴戒和惩劝的范围。但教化宗旨的实施则有着新的特点,一般是由史家与统治者联手,自觉地将教化用意熔铸于史著之中,最终达到辅治的目的。教化的对象也突破了申叔时那样专指太子等一类人物的狭窄范围,而拓展为整个社会。如唐玄宗接受裴光庭编修《续春秋传》的提议,即将“正人伦而美教化”作为宗旨⑥,明宪宗认为史书“劝于为善,惩于为恶,正道由是而明,风俗以之而厚,所谓以人文化成天下者,有不在兹乎!”⑦表明史学的惩劝内容可向整个社会施以教化。 以史鉴戒、以史惩劝和以史教化是内容交错、互相联结的思想环节,并将史学与政治、社会系于一起,使史学成为中国古代政治机制和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这是中国古代无论治世、乱世,史学皆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随着史学的发展,鉴戒、惩劝、教化等成为中国古代史学的必备属性,这样,就不再是史官执掌“官书”以赞治,而是史书本身就应具有辅助政治的永久作用,于是产生了“资治”的范畴来概括史学的宗旨。宋神宗将司马光所修之书命名为“资治通鉴”,赞称“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厚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是亦典刑之总会,册牍之渊林矣。”⑧司马光亦自称其书“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希望君主从中“监前代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⑨。这些皆是对史学“资治”蕴义的解析,囊括了全部的鉴戒、惩劝和教化的内容,也包含了唐代杜佑撰著《通典》而“将施有政,用又邦家”⑩的宗旨,即要求史学应提供全套的政治方针、策略、经验教训和行为规范。 与“资治”观念同步发展的还有史学“明道”的观念。“明道”的概念起于经学,被引入史学之初,仍有因事务实的特征,如唐柳冕认为史学应“明天道,正人伦,助治乱”(11),宋曾巩称“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12),其重点皆落实于当时的政治上。然而,在宋代理学家的发挥下,“明道”观念便升华为对理念的追求,而欲达到一个思想体系的完美实现。邵雍著《皇极经世书》,其子邵伯温阐释此书立意时说:“穷日、月、星、辰、飞、走、动、植之数以尽天地万物之理,述皇、帝、王、霸之事以明大中至正之道。”(13)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更多次引用董仲舒之语,强调“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春秋》大法,正是如此。”(14)他所编纂的《资治通鉴纲目》即本《春秋》大法而作,意欲达到“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既举而鉴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这里虽也讲到鉴戒,但却从属于倡明“天道”和“人道”,在“明其道不计其功”(15)的原则下,史学宗旨最终是要“会归一理之纯粹”,“以合于天理之正,人心之安”(16),这与“资治”相比,显现出史学宗旨向精神境界发展的特征,但实质上仍体现着积极用世的思想,是经世致用的另一侧面。 “经世”的概念虽产生甚早,但作为学术宗旨来阐扬,是与“明道”观念有所联系的。魏了翁称朱熹《资治通鉴纲目》等书使“帝王经世之规,圣贤亲民之学,粲然中兴”(17),说明史学“明道”是经世宗旨的体现之一。顾炎武说:“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18),但顾氏的所谓经世是“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19),其所著述,不是辅助当时政务,而是有待于后有王者起而用之。因此,在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史上,史学的经世宗旨包括两大方面的内容,第一是直接用于现实政务的“资治”观念,第二是“明道”的观念,后一项内容给不为时用的学者提供仍可从事经世之学的广阔天地。这样,中国古代史学宗旨论就发展成为从鉴戒、惩劝、教化至资治、明道,再总括为经世的三级范畴体系,这三个层次互相联结,形成相当严密的思想网络,这是古代史学理论的最核心部分。 在史学经世宗旨的思想体系之外,中国古代还产生过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观念,表现了史家实现个人人生价值的目标,闪烁出自我个性意识的光芒。但后代史家往往将“成一家之言”附从于经世宗旨,或作为撰史的潜在目的,没有发展为自成体系的史学宗旨论。因此,史学经世的思想在中国古代史学宗旨的理论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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