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思想体系(4)
六、修史制度论 在中国古代,封建王朝皆组织修史,并逐步形成了一定的修史制度,内容涉及组织方式、史料汇集、纂修方法、审核过程、奖惩条例等方面,而关于修史制度理论上的论述则比较集中于对“君举必书”和人君不观史问题的讨论,以及对史馆弊端的批评意见。 春秋时期,鲁国的曹刿在进谏时称:“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62)说明早已形成了官方记载历史的制度。《汉书艺文志》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从理论上阐述了“君举必书”有着使之“慎言行”的意义。由君举必书产生的另一问题是君主是否可以亲阅当代的历史记载,对此,古人的见解互有不同。北周柳虬上疏说:“古者人君立史官,非但记事而已,盖所以为监戒也。……而汉魏以还,密为记注,徒闻后世,无益当时,”于是请求将历史记载公开于众。(63)至于唐代,朱子奢则力谏唐太宗不得亲览起居注,指出:“陛下出圣旨,发德音,以起居记录帝王臧否,前代但藏之史官,人主不见,今欲亲自观览,用知得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有未喻。大唐虽七百之祚,天命无改,至于曾玄之后,或非上智,但中主庸君饰非护短,见时史直辞极陈善恶,必不省躬罪己,唯当致怨史官。但君上尊崇,臣下卑贱,有一于此,何地逃刑?既不能效朱云廷折,董狐无隐,排霜触电,无顾死亡,唯应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闻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64)这是对人君不观史原则的有力论述。此后,围绕这个问题,历有论辩,主张人君可观史者,大抵本于柳虬之言,如唐太宗、叶适等人皆有这种见解;反对人君观史者,如欧阳修、王应麟等,多同于朱子奢之论。 朝廷设馆修史,兴盛于唐代,而唐史官刘知几对史馆制度指摘甚力,指出其弊端有五:一是史官众多,互相观望;二是史料欠缺,难以编纂;三是权贵干涉,不得直书;四是监修牵掣,无从下笔;五是科条不立,职责不明。(65)宋代修史制度又有所发展,然而欧阳修、朱熹都对宋朝史馆制度予以尖锐的批评,同时提出了改善修史制度的方案。 清章学诚对修史活动的全局予以考察,形成了“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的史学总体观念,他设想以官方主办的方志为基础,下为谱牒志状持平,上为朝廷修史提供资料。因而应在州县设立“志科”以聚集资料,准备编修方志。这样就形成了“制度由上而下,摭由下而上”的整体修史制度。(66)这是对修史制度理论的杰出贡献,惜乎未能实行。 七、史籍优劣论 中国古代对于具体史籍的评价,即一般所说的史学批评,除了应用封建时代的政治、伦理、道德等思想原则之外,便是以上文所述史学理论内容作为批评的依据。因此,史学批评在史学理论上具有综合性和应用性,而不是史学理论的一个专项内容。然而与此不同的是,中国古代另有关于史籍优劣问题的论述,不是针对某一具体史书,而是总评一类史籍,这种史籍优劣论的产生,是由中国古代史学发达,史书形式多样化的特点决定的。 刘知几在《史通·六家》篇,对班固创始的纪传体断代史基本采取肯定的评价,而宋郑樵则力主“会通”,贬斥班固,全盘否定断代史。(67)章学诚总结了通史有“六便”、“三弊”,主旨也倾向于提倡通史。他们的论述,都富于说理性,为通史与断代史相比较问题上的卓荦之论。关于杂史,刘知几曾条别其类,指出“大抵偏记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68)这个议论是比较公允的。清赵翼则认为“稗乘脞说”与正史歧异者,皆不足征信,故在《廿二史札记》中独重正史。关于国史、实录与野史的对比评析,因明代野史的大量涌现而趋于热烈。万斯同比较重于实录,自称“得观有明实录,始知天下之大观盖在乎此”(69)。汪由敦亦认为“实录虽有曲笔,必不至如野史之凿空无稽也。”(70)王鸣盛则强调“大约实录与小说互有短长,去取之际,贵考核斟酌,不可偏执”(71)。 编年体和纪传体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两种史籍形式,对这两类史籍孰优孰劣的议论也最为引人主目。晋干宝盛誉编年体而贬抑纪传体(72),范晔则批评《春秋》“文既总略,好失事形”,认为“纪传者史班之所变也,网罗一代,事义周悉,适之后学,此焉为优”(73)。刘知几精辟地分析了编年与纪传二体各自的优、缺点,认为“考兹胜负,互有得失”,“欲废其一,固亦难矣。”(74)但并没有使争议平息,萧颖士提出:“仲尼作《春秋》,为百王不易法,而司马迁作本纪、书、表、世家、列传,叙事依违,失褒贬体,不足为训。”(75)皇甫又撰《编年纪传论》(76)指出:“得良史之体者在适不在同,编年纪传,系之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者耳,何常之有!”延至宋朝,孙甫虽未完全否定纪传体,但赞扬“编年体正而文简”(77)。南宋王益之甚至指斥纪传体史书“使人自为传,臣自为功”乃是有违于《春秋》的“尊王”一统原则。(78)以上这些不同见解,反映了史家不同的史学价值取向,并不仅仅限于史学方法问题。但古代史学的实际发展,已对此作出了结论,清王鸣盛说:“纪传编年,横纵经纬,不可偏废”(79),就是远承刘知几的见解而作出的平允论断。 八、史学流变论 对于中国史学的发展演变,古代学者早已有所考察,在史著的序文、经籍志的小序及其他论著中,都有着论述史学流变的内容,其中除单纯铺陈历代史籍编撰情况者外,有些则穿插着对史学发展的评析,有些寓论断于叙次之中,成为古代史学理论的内容之一。 《孟子·离娄下》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这是最早试图解释史学产生和演变问题的论述。《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试图阐明《春秋》、《左传》撰述的背景与动机,以及对其他史籍的影响,主张“综其终始”,略具考察史学流变的意识。此后,作出这类探讨者代不乏人。班彪评述了《史记》及其他史籍,《文心雕龙·史传》篇、《隋书经籍志》史部总序、后序及各类小序,刘知几《史通》的《六家》、《二体》、《古今正史》、《史官建置》等篇,都比较系统地论述了史学的发展演变,并且能与社会背景、学术风气联系起来分析史学演变的原因。郑樵、晁公武、朱熹、叶适、李焘、胡应麟、焦等人,也有相关的议论。至清代,章学诚对史学流变问题作出了独到的理论性分析,他指出:“《尚书》一变而为左氏之《春秋》,《尚书》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纬经也。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左氏依年月而迁书分类例,以搜逸也。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80)章氏还认为史学应不断变通、进步,以改革义例。他提出应在纪传史中立“史官传”,其写法是“申明家学,以书为主,不复以一人首尾名篇”,即打破人物传记的模式,着重于史书的整个编纂过程和后来传习情况。这实际上是要求考述史学流变,已接近于提出研讨史学史了。章氏在《和州志》和《永清县志》的《前志列传序例》中,将司马迁之后的史著划为三个阶段:《史记》、《汉书》的撰写为父子相传之业,且能成一家之言,称为“家学”;此后至南北朝时期,“史臣不领专官,则人自为编、家各为说”,称作“名家之学”;隋唐以后,“名家复歇,而集众修书之法行”,而考察不同阶段史学状况应注重这些不同内容。章氏的见解,达到了古代学者在史学流变理论上可能达到的认识顶峰。 中国古代的史学理论,具有上述八个方面的思想内容,其间相互联系,有机地构成古代史学理论的思想体系。这些史学理论,除唐刘知几、清章学诚等少数人作出总结性的贡献外,在长期的发展中主要不是以长篇巨制的专著表现出来,而是由千百个学者共同创树,互补互益形成的。丰富的思想内容往往浓缩在简要的概念、范畴或类若格言的语句之中,如“良史”、“信史”的概念,鉴戒、惩恶劝善、资治、经世、六经皆史、“三长”等范畴,“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国可灭,史不可灭”等语句,都具有丰富的理论蕴义,这是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重要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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