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这幅图景描述的是“荷马王权”,但未必是迈锡尼时代的王权。这种较原始的“荷马王权”与考古复原的迈锡尼宫殿时代的豪华物质世界并不协调;更与泥版文书反映的政治制度大相径庭。泥版展现的迈锡尼人王权是以宫殿为中心,以繁复的行政管理制度为基础的权力高度集中的成熟的君主制。这种制度更接近于同代近东文明古国的高度发达的君主专制政体,而非日耳曼人的原始部落制度。越来越多的学者相信,“荷马社会”更多地反映了“黑暗时代”或历史初期的希腊社会状况;而荷马的“王权”则更接近于黑暗时代的原始军事民主制或历史初期的贵族政治。 从克诺索斯和派罗斯出土的线文B泥版看,青铜晚期的迈锡尼人国家为君主专政王国,最高统治者是国王(wanax,线文B为wa-na-ka)。“国王”在线文B泥版中均以单数形式出现,因而学者们大都同意温特里斯和查德威克的结论,即克诺索斯和派罗斯都实行君主政体,国家只有一个wanax(注:温特里斯与查德威克:《迈锡尼希腊语文献》(M.Ventris and J.Chadwick,Documents in Mycenaean Greek),剑桥1973年,第120页。)。在迈锡尼人社会的金字塔式等级社会中,国王居于至尊地位。他掌管一个以宫殿为中心的官僚行政体制,权力高度集中,对国家的经济活动施以严格控制,也兼及军事和宗教事务。宫殿为王室居所,也是国家权力中心。宫殿档案及其登录的内容表明,宫殿在经济管理、军队调动和宗教祭礼方面扮演着核心作用。坚固的城堡和豪华的宫殿本身就是强有力王权的实物证据。克劳斯·基里安曾将国王的地位概括如下:他位于社会等级之首,其家族(oikos)获得经济再分配的支配权。他是土地占有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有权支配和剥削被强制服役的劳动力。农畜产品以贡赋形式在宫殿集中,构成宫殿经济的基础。隶属王室的手工作坊满足了王族及其依附者的其他需求。他还主持参与宗教仪式,虽然泥版没有明确支持他具有神性的观点(注:克劳斯·基里安:《迈锡尼人宫殿wanax观念的兴起》(Klaus Kilian,“The Emergence of Wanax Ideology in the Mycenaean Palaces”),《牛津考古杂志》(Oxford Journal of Archaeology)第7期(1988),第292-293页。)。 派罗斯王国的第二号人物是lawagetas(或译“大将军”)。从词源学看,他可能是位军事领导人。泥版显示,他拥有和国王同样多的temenos土地,享有很高特权。有人推测,派罗斯国王可能主要掌管宗教和行政事务,而把军权让给lawagetas。这种军政分家体制很特别,因而有学者推测,lawagetas可能是王室成员,派罗斯王国的储君,也居住在王宫里(注:狄克泽克:《青铜时代的派罗斯》(Piotr Dyczek,Pylos in the Bronze Age),沃尔斯扎瓦1994年版,第83页。)。然而,文献并未将lawagetas描述为王国军事统帅,他仅以若干士兵统领身份出现在泥版中,其具体职能仍属朦胧,因而不能排除国王统率王国军队的可能性。 派罗斯王国的官僚体系庞大,有大量职能不同、等级各异的官吏,包括朝官、地方官和部落首领,各有其特权,各领有不同类型的份地或采邑,履行各自的职能和义务。这些人中包括品级很高的官员te-re-ta,被帕尔墨译为“诸侯”或“男爵”(注:帕尔墨:《迈锡尼希腊语文本的解释》(L.R.Palmer,The Interpretation of Mycenaean Greek Texts),伦敦1969年版,第85页。),但具体职能模糊。另有e-qe-ta(等同于荷马的etairos),被译为“伙伴”或“国王之友”,可能是皇家骑兵卫队成员,国王的亲信。他们是派罗斯军队的上层军官,分有土地和奴隶,还配有战车。军务需要时,他们可能被派往基层执行使命。地方行政首脑被称作ko-re-ta,被查德威克译为“市长”(注:查德威克:《迈锡尼人的世界》(J.Chadwick,The Mycenaean World),剑桥1976年版,第73页。),负责地方行政和税收,可能还兼军职,并有“副市长”等下属协助处理地方事务。 在荷马史诗中,希腊的国王们被称作“巴赛勒斯”(basileus);国家或部落的上层人物也时而被集体地称作“巴赛勒斯们”。饶有趣味的是,泥版中的巴赛勒斯(qa-si-re-u)只是地方的小贵族,远不及荷马诗歌中那样尊贵。这些人物可能是美塞尼亚的地方酋长们,在相互竞争中败北,归附于强有力的涅琉斯家族,成为其地方诸侯。公元前1200年左右派罗斯宫殿被毁,宫殿制度分崩离析,wanax 王族灭亡或流散,但地方的血缘亲族制度并未瓦解,地方氏族贵族们在黑暗时代逐渐重要起来,成为荷马史诗中的显要人物。 由于泥版只涉及经济管理内容,我们无法看到国王履行军事、立法、 司法和外交职责的内容。即使在经济范畴,已出土的4000多块泥版中,国王字样仅出现32处,其中只有两处涉及国王的具体事迹:一处提到国王任命某地方官员(PY Ta711.1);另一处提到和国王有关的“入会仪式”(PY Un2)(注:谢尔麦尔丁:《迈锡尼宫殿的行政管理:首脑何在?》(C.W.Shelmerdine,“Administration in the Mycenaean Palace:Where is the Chief”),《迈锡尼宫殿再思考》(Rethinking Mycenaean Palaces),洛杉矶1999年版,第20页。)。因而,我们几乎无法准确了解wanax个人的具体职责和施政方式。然而, 泥版详细记录了宫殿实施经济管理的某些具体运作方式。这种管理是高度集中和有效的,涉及农业、手工业的生产、原料和产品的分配、劳动力的使用、税收贡赋、商贸活动以及社会经济关系方面的诸多内容。例如,在土地关系方面,派罗斯王国有一套相当复杂的土地管理和分配制度,不同类型土地的占有和租赁情况都被详细登录在案,以备租税征收时查用。在税收方面,派罗斯Ma系列泥版列出17个地方6种产品的税收额度。 在劳动力管理方面,派罗斯王国将大量奴隶或宫廷依附者分成团队在各地手工作坊劳动,每月从宫廷领取口粮;还有服务于宫廷的各行手工匠人被宫廷征用调遣。派罗斯的A 类泥版涉及此方面的内容。在手工业方面,泥版详细记载了派罗斯的青铜业、亚麻纺织业和克诺索斯的毛纺织业。派罗斯宫廷对国内青铜业实施严格控制,原料定量配比各地的青铜匠人,并被详细登录(Jn系列)。据查德威克估算,派罗斯的青铜匠人总数多达400人,在26个地点从事生产,其产量远超国内正常需求, 明显是为出口生产的。克诺索斯的毛纺织业也是分散经营集中管理的:女奴或依附者的劳动队分散于各地作坊,从事分工明确的生产,但有关生产操作和劳动力管理的细节都记录在克诺索斯宫廷档案中。以上例证足见宫廷的经济管理职能,而这种高度集中的管理有赖于数量可观的管理人员和有效的管理制度。泥版的军事信息非常有限,但An系列泥版中有涉及海军和部署海岸军事观察哨的内容,可能是宫廷面对入侵威胁而采取的紧急措施,被详细登录。从泥版推断,“国王之友”可能充当各海岸防御区与国王的联络官,或如查德威克推断,担任防区的军团统帅(注:关于派罗斯青铜业、克诺索斯毛纺织业以及派罗斯军事部署泥版的分析,详见查德威克:《迈锡尼人的世界》,第140-141、151、173-179页。)。 近东古国出土的王室档案有大量外交文献,多为各国君主往来信件。线文B泥版无此内容,因而无从了解迈锡尼人君主在国际舞台上的外交风采。然而,赫梯王室的外交档案提到一个阿希亚瓦王国,被学者推测为“阿卡亚人之国”,可能是某个迈锡尼人国家。赫梯皇帝致信其君主时以“吾兄”和“对等者”相称,以大国领袖之礼相待,说明迈锡尼人君主在其极盛时期享有很高的国际地位。 迈锡尼“宫殿时期”的王权特征也表现在考古层面上:雄伟的独眼巨人式城堡,豪华的宫殿和圆顶墓,以及奢侈豪华的陪葬品,都体现了王权的强大和王室经济基础的雄厚。这种庞大建筑须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有赖于王权的巨大权威、雄厚的财力基础和动员招募组织调动劳动力的非凡能力。梯林斯能在公元前13世纪(LH ⅢB)的短时间内全面重建其“独眼巨人式”的雄伟城堡,体现了wanax的“政治意志和纯粹的行政权力”。宫殿是国家的政治和宗教中心,其核心为麦伽伦大厅。大厅中心的圆灶,环绕圆灶的四根立柱、宝座,行奠酒礼的液体管道,圆灶旁的祭桌等都反映了这种双重中心地位和作用。宝座是宗教礼仪活动的焦点;宝座两侧壁画中的神兽格里芬和狮子表现了国王非同凡俗的身份和力量;大厅和前厅壁画的祭礼内容体现了国王的宗教职能,表明他作为世俗和宗教双重领袖的地位(注:克劳斯·基里安:《迈锡尼人宫殿wanax观念的兴起》,《牛津考古杂志》第7期(1988),第293-2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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