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迈锡尼人国王的神圣性和宗教职能 迈锡尼人君主是否拥有宗教职能?是否被当作现世的神崇拜?这是学界长期争论的问题。尼尔森曾指出,迈锡尼人的国王类似米诺人的“祭司王”,是集宗教和世俗权力为一身的神权君主。他的根据是:历史时期的神庙常常建在史前宫殿的原址上,这暗示早期宫殿曾是宗教祭礼中心,神祠就设在王宫里。后来王权衰微,城邦共和国兴起,护佑王室家族的神演变成城邦的保护神。国王空余其名,转变成负责城邦宗教事务的官员,如雅典的“王者执政官”;国王的宫殿变成城邦保护神的庙宇。他还引用史诗证据,说明史前宫殿和神庙是合为一体的(注:尼尔森:《米诺-迈锡尼宗教及其在希腊宗教中的遗迹》(M.P.Nilsson,Minoan-Mycenaean Religion and its Survival in Greek Religion),伦德1950年第2版(修订),第485-488页。)。尼耳森力图证明希腊王权的神权色彩,但须注意的是,迈锡尼人的君主制度已随着宫殿的崩溃而消亡。雅典的“王者执政官”(archon basileus)已和迈锡尼时代的wanax大不相同,因而无法证明迈锡尼人君主曾实行神权政治。历史时期的神庙建在史前宫殿废墟上也不能说明问题,因为人们很自然地选择城市最高处的卫城城堡建庙。 关于迈锡尼人君主神圣性,维伯斯特曾举出下列证据:wanax有特权占用神圣的temenos土地,这种土地在希腊语中只表示神的土地; 荷马史诗中的希腊王公常被冠以“宙斯所生”、“宙斯所养”、“宙斯所爱”、“阿瑞斯所爱”、“阿瑞斯的仆人”等称号,这类称呼也是东方神权君主所惯用的;Wanxa 是荷马专门留给最高统治者阿伽门农的尊号。他认为这些称号是借助迈锡尼时代的史诗流传下来的(注:维伯斯特:《从迈锡尼到荷马》(T.B.L.Webster,From Mycenae to Homer),伦敦1958年版,第11、105-109页。)。 希腊著名学者马林那托斯将古希腊王权的神圣性纳入东地中海文化圈中进行考察,认为该地区的各种文化观念是交互影响的。他指出,荷马把英雄们称作宙斯之子无丝毫侮辱之意。后来希腊人发生误解,把宙斯当作揶揄的对象。其实,古昔的君主们作为法律和秩序的创立者、战争胜利者和疆土所有者,被认为是神性的,如苏美尔和埃及的例证,希腊也不例外。迈锡尼人“国王们通常有神性祖先,常被当作至高神的后裔,‘宙斯所生’的惯常称号可以为证。他们由此获得制订、阐释法律和判决的权威”。英雄们作为神的直系后裔,有特权与神定期交流,这种交流与周期性天气现象有关。宙斯寻花问柳是有选择的,只同王室公主有染,且常化身动物,后者反映了爱琴人的神明显灵观。神人交媾诞生了“以智慧和公义著称的国王们”。这种观念的最初含义是:“宙斯通常是诸王之父,有如巴比伦的恩利尔和埃及的阿蒙-拉。”(注:马林那托斯:《宙斯所生的巴赛勒斯们》(S.N.Marinatos,“△ιογενεισΒασιληεσ”),米伦那斯主编:《献给大卫·摩尔·罗宾逊的论文集》(G.E.Mylonas,ed.,Studies Presented to David Moore Robinson)第1卷,圣路易斯1951年版,第126-134页。) 彼德·沃尔科特发展了马氏观点。他断言:线文B泥版、考古、荷马诗歌和希腊神话都强烈表明,迈锡尼人的国王被认为是现世的神。但他的主要论据仍然是神话,尤其是赫拉克勒斯的诞生故事,并同埃及例证比较。他的结论有二:1.迈锡尼人国王终生享有神明般至尊的地位;2.迈锡尼人的神王观念源自埃及,埃及法老是神王的典型。在古埃及人看来,法老不仅像神,而且就是神之子,现世的神。据说阿蒙神常假扮法老模样与王后同寝,使她怀孕生下王位继承人。18王朝的哈特舍普苏特女王和阿蒙霍特普三世就有这类神奇出生故事,并被绘于神庙墙壁上。18王朝是爱琴地区与埃及交往密切的时期,法老系阿蒙神之子的神奇故事对迈锡尼人的神王观念必定有直接影响。宙斯常变成动物与凡间公主交媾,还假扮阿尔克墨涅公主的丈夫模样与公主幽会,生下英雄赫拉克勒斯,这显然是埃及法老出生故事的翻版(注:沃尔科特:《迈锡尼人国王的神性》(P.Walcot,“The Divinity of the Mycenaean King”),《爱琴、安纳托利亚和迈锡尼研究》第2期(1967),第53-62页。)。 考古证据,如宫殿和象征王权的各种器物,都不同程度地暗示了国王的宗教作用。派罗斯麦伽伦大厅宝座旁的神兽格里芬与狮子壁画烘托出一种超自然气氛,暗示宝座上的君王非同凡俗;表现祭礼队伍、祭祀和圣餐的壁画则显示出他的宗教职能。帕莱玛断言wanax“主要是一位宗教人物”,其职能是“履行仪式以确保神明对国民的恩惠”(注:帕莱玛:《迈锡尼时代wanax的性质:非印欧起源和祭司职能》,《爱琴》第11期(1995),第130-131页。)。 从泥版内容看, 主持宗教祭献和圣餐仪式是国王的主要职能。Un718泥版记录国王Ekhelawon出席某圣餐仪式,并与大将军和村镇一起向波赛冬神奉献祭品,其中仅有的一头公牛是国王奉献的。史诗《奥德赛》也曾描述老国王涅斯托尔与派罗斯人在海边向波赛冬祭献公牛并举行圣餐的情景(注:荷马:《奥德赛》(Homer,Odyssey),iii.1-344.)。派罗斯的麦伽伦大厅也有类似主题:前厅壁画表现祭礼队伍,男女祭司们手持礼器和供品列队行进。队伍中有一头超大公牛,公牛前面的男祭司明显比周围人高大,很可能就是国王本人。大厅内壁画则表现露天圣餐仪式:用餐者坐在桌旁,一位乐师坐在岩石上用里拉伴奏,还有那头行将就戮的公牛。 派罗斯Fr系列泥版为油祭品清单,其中“国王”(wa-na-ka-te)也被列入受祭者行列。帕尔墨认为,受祭名单上的“国王”不是派罗斯君主,而是对波赛冬神的尊称。按近东习惯,信徒们不直呼神名而代称为“主”。查德威克也持相似看法(注:帕尔墨:《迈锡尼希腊语文本的解释》,第249-50页;查德威克:《迈锡尼人的世界》,第97页。)。也有学者猜测,泥版中接受油供品的“国王”就是派罗斯君主本人(注:参见胡克尔:《线文B文本中的wanax》(J.T.Hooker,“The Wanax inLinear B Texts”),《卡德谟斯》(Kadmos)第18期(1979),第100-111页。)。果真如此,国王俨然成了受供奉的神,或以波赛冬神的俗世代理人接受祭品。 对迈锡尼人神圣王权持异议者不乏其人。 德国学者罗斯认为希腊存在神性君主的证据不足(注:罗斯:《希腊神王的证据》(H.J.Rose,“The Evidence for Divine Kings in Greece”),1955年第8届国际宗教史大会论文集《神圣王权》(The Sacral Kingship),雷登1959年版,第371-378页。)。卡罗尔·托马斯也指出:泥版和考古证据都不能说明国王活着或死去后被看作是神。wanax可能被认为得到神的保护和帮助;可能有王室祭礼;国王入葬伴有精致仪式和贵重陪葬品,但这些条件都不能说明王权的神性。正如通常的印欧社会那样,国王很可能充当祭司,或许是其臣民的主要祭司,但他不是神,迈锡尼人的国家也不是神权政治。但她对wanax担任最高主祭司职位表示质疑。 她承认克里特宗教对迈锡尼人的影响,但国王仅主持传统的迈锡尼人宗教仪式,而从克里特引进的新祭礼则由其他男女祭司履行。迈锡尼人国王具有宗教职能,但不是神,也不掌管宗教事务的细节(注:托马斯:《迈锡尼人王权的性质》,《爱琴、安纳托利亚和迈锡尼研究》第17期(1976),第109-113页。)。 迈锡尼社会的政治体制和王权观念是个重要课题,涉及早期国家形成的诸多理论,其研究具有重要学术意义。但因史料自身的局限,其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假说阶段,很难有结论性的东西,很多观点尚待核实。我们的大概印象是:迈锡尼时代的王权迥异于荷马的王权,是一种高度集权的君主政体,类似同代近东国家的政权模式,使用一套繁复而成熟的宫殿行政管理制度,对国家经济实施高度集中的控制。迈锡尼人君主wanax位于社会等级的至尊地位,享有特权, 掌握世俗和宗教的双重权力,但具体职能不详,是否享有神性也无定论。王权观念和制度形成于“原始宫殿时期”,克里特的影响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具体形成原因和过程尚待深入探讨。今天,我们对迈锡尼社会的认识已比半个世纪前深化了很多,随着考古、语言学和荷马研究的进展,这种认识会更趋清晰,更接近于历史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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