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地域正统观的产生,首先反映了民族在形成初始阶段并未完全稳定性的特点。任何民族的形成,首先必须有一个对原始地域的崇拜时期。斯大林认为,民族形成以四个特征为标志: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注:见《斯大林全集》第2卷第294页。)我认为,如果我们承认这四个特征,那么共同地域又是最基本最原始的特征。只有有了共同的地域,民族活动才会基本稳定下来,才能形成民族共同的语言;也只有共同的地域,才可能产生共同的市场,共同的经济生活;也只有共同的地域,才能形成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但民族一旦完全形成并稳定下来后,其地域特征显得不十分重要,而让位于民族共同心理素质。但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以先进的经济、文化为核心的地域正统观的产生,又反映了主体民族为农业民族的历史特点,有利于主体民族的形成和发展、扩大,对形成多元一体的民族格局是十分有利的。农业民族只有在富庶肥沃的土地上才能创造出较为发达的文明。简陋的原始工具,低劣的生产力十分依赖于土地的质量,因而肥沃、松软的土地既是四周部族崇拜的对象,又是他们争夺的目标,从而形成地域崇拜。其次因为中华民族早期华夏内部的政治斗争和农业民族频繁的灾荒,使本族血缘内部的一些人口在有限的地区内迁徙,从而也冲淡了血缘本位主义在民族形成上的作用。如周祖先,楚、吴、越等祖先离开中原就是例证。再次是华夏族长久占居富庶地区,因经济、文化发达,地区比较固定,就早于四周的民族形成共同体,而先进的民族经济和较为成熟的民族文化也具有凝聚力,不但对本民族成员言,对其他还未形成民族共同体的落后部落也具有吸纳作用。《孟子·梁惠王下》载:“汤始征,自葛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四周夷狄部落纷纷归顺外族征伐者,竟然都希望外族来推翻自己的腐朽政权,这对于一个已形成民族,已有民族共同心理的共同体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也就是说,四周部落还没有形成民族共同体,因此,这些分散的部落最后完全同化为华夏民族的一员,这正是地域经济文化的吸纳作用,也是形成中华民族早期地域正统观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早期这种不重血缘种族只重居住权的特点,又表明中华民族群体主体民族的宽容性。孔子的“入华夏即华夏之,入夷狄即夷狄之”正是表明早期华夏、夷狄极易跨越民族障碍,加强民族融合的事实。但到民族完全形成并稳定下来,民族共同心理则占居主要地位,地域正统观也就让位于民族正统观了。 二、汉民族正统观的形成 秦皇统一至北宋兴起,属汉民族正统观时期,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体现出来。 (一)汉民族气节开始取代中原地域观念成为衡量人们行为的价值准则。如前所述,春秋战国时期,尽管在普遍的道德法规上,人们对夷狄采取仇视态度,对诸夏采取亲近态度,但并未有意去树立一种民族楷模,进入夷狄群的诸夏人也不执意地要保持一种民族气节,而是大部分甘愿被夷狄同化。吴太伯、仲雍、楚王先祖及演化为羌戎氏的四岳之裔胄等均如此。而秦、汉以后就全然不同,汉武帝时的苏武, 出使匈奴19年,因他历经千劫百难而“不辱君命”,表现汉民族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从而成为以后汉民族气节的楷模,连苏武在匈奴沙漠牧羊的汉节也成为以后“汉民族气节”的代名词。(注:《汉书》卷五十四《苏武传》。)从此,守汉节,失汉节成为一种重要的道德标准。 (二)“中国”一词开始成为汉民族国家的代名词。“中国”一词历来是中华民族正统政权的代名词,人们历来对众个分立政权,一直争论谁能代表“中国”,能代表“中国”者为正统,否则是僭伪。因而考察“中国”词义的变化大有必要。如前述,“中国”一词在先秦主要指中原地区或中原诸国,到秦帝国建立后,它逐渐演变为专指汉民族建立的政权。秦虽很短暂,但人们也将“秦”称为“中国”,有人说“中国”一词在英语叫“China”,是“秦”一词的变音;两汉时, “中国”又主要指汉朝。《南越五主传》第一卷《先主传》载:[陆]贾曰:“皇帝……统理中国之人以亿万计,地方万里……”《汉书·匈奴传上》载:冒顿……复使来谢曰:“未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到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汉族政权已南移,北朝人又称南朝为“中国”。前引南朝宋大将柳元景北伐时抓到大批北魏俘虏,俘虏们所说话中提到的“未敢背中国也”中的“中国”就是指南朝刘宋政权。隋唐时,周边各少数民族政权以“中国”称呼唐朝。“九姓胡附回纥者,说登里以中国富饶,今乘丧伐之,可有大利……”(注:《通鉴》卷二二六,唐德宗建中元年。)。到辽、宋、金时期,辽、金、西夏等少数民族政权又将宋朝称“中国”,“五百年来,中国之英主,远则唐太宗,次则唐明宗,近则宋太祖、太宗也”。(注:《契丹国志》卷七《圣宗天辅皇帝》。) 通过以上观察,到秦汉以后,“中国”一词已由中原地区的地理概念开始演变为主要指汉民族国家概念,说明中原地域正统观已被汉民族正统观所取代。 (三)汉民族正统观念的直接提出。汉民族正统观念的直接提出,始于东晋十六国时期。在当时,“正统”一词称“正朔”。十六国前秦主苻坚执意讨伐东晋,统一天下时,苻融就力劝:“且国家,戎族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不绝如綖,然天之所相,终不可灭。”(注:《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附苻融》。)前秦兵强马壮,拥兵97万,似乎有必胜之把握,然而苻融却认为自己是少数民族,正统不在己,民心不附,因而必不得成功。又《北齐书》卷二十四《杜弼传》载高欢语高齐曰:“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肖衍,事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我若急作法网,不相饶错,恐督将尽投黑獭,士子悉奔肖衍,则人物流散,何以为国?”在高欢看来,由于南方汉族政权继承汉族传统儒家文化,是中华民族正统所在,民心所向之处,要想巩固统治,稳住民心,必须正视这一现实。 当然,这段时期少数民族政权也有自视为正统的。北魏一朝,包括北魏鲜卑最高统治者和汉族大部分士人,大都自视为正统,从立国号为魏到崔浩等人的树正统运动,其目的都为了树北魏正统,不同意南朝的正统地位。后来北魏政权确实也被汉族士人所接受,孝文帝也被汉族士人接受为“四三皇而六五帝”的圣主。(注:《魏书》卷六二《李彪传》。)但这只是更能说明汉族正统观的巨大影响作用。因为北魏的自视正统及与之俱来的拼命推行汉化运动,是以牺牲鲜卑族的文化特点、族别为代价的,最后彻底消灭了自己的特点,完全同化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汉族政权以后,才成为汉族正统。这恰恰说明此时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兄弟民族,骨子里还是汉民族正统观。这一时期的民族融合,说到底是民族同化,或者说是汉化,而不是真正意义的民族融合,这与以后元、清两朝少数族政权公开宣称少数族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成员,反对华夷之别,反对那种其他族属不能为正统,而又要保留自己的民族特点的作法是完全不同的。 综上所述,当时无论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都认为汉民族政权是中华正统所在,少数民族尽管占据中原地区,有着富庶的经济和强大的军事力量,但因在人们心目中,均是非正统的因而得不到人们的拥护。因此,苻坚公元三八三年发动的淝水之战,自以为有士卒97万,“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必是“有征无战”,结果却导致“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留下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千古笑话。而在公元三五四年,东晋桓温进军关中,抵达霸上,“居人皆安堵复业,持牛酒迎温于路军十八九”。(注:《晋书》卷九八《桓温传》。)北魏太武帝在瓜步进伐南朝刘宋政权时,淮南人民“人情辑和,鲑米丰盛,器械山积”(注:《宋书》卷一百《序传》。),以抵抗北魏,最后使北魏大败而回;但同年,宋军北进中原时,“关中诸义徒并处处锋起,四山羌,胡咸皆请奋。”(注:《宋书》卷二七《柳元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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