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完全消弭了日常意义上的时间。而随时间一并淡出的是件件具体的史事。只有在内心体验中,自我观之,游心于物,古今才能无滞无碍,无不感通。这种内求于己的思路,充分体现传统文化的最大特点。张立文曾说西方史学是“由求真而向外开出知识论”,中国史学是“由着意而向内开出心性论”,又说: 中国历史时空存在和历史形而上存在的解释,并非仅在求真,而是求真基础上的着意,即不是追求画的逼真,而是追求画的无限意境。这种意境能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咀嚼,带来无穷遐想和愉悦……给人以心灵的快感和享受,以及情感的陶冶。(注:张立文:《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人道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70页。) 这段话受传统美学中“真”与“意”的辨证论影响很大,但移植到史学中,整体上的把握仍是很得个中滋味。 钱穆曾说:“中国史如一首诗”,“常于‘和平’中得进展”,是“一片琴韵悠扬”。又说“我民族国家精神命脉所系,固不在一种力之向外冲击,而在一种情之内在融和也”(注:《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2-13、25页。)。此论虽不免迹近理想,近乎天真,未必能准之以经验事实。我们也未可据此便认为传统史学的诗性特征与中国历史本身有关(当然也未必无关)。但重要的是此论表明:中国史在经验上未必是诗,但在观念上确有人认为她可以是诗。 本文立论主要在史学理论领域内,我们谈中国传统史学具有诗性精神,只是说古代史家存有这么一种观念,而不是对史家著述实践的总结。史学诗性标准的可行性是有限的。如上文所论的“春秋五例”,钱钟书就说它“虽以之品目《春秋》,而春秋实不足语此”(注:钱钟书:《管锥编·左传正义》。),《春秋》尚且如此,后世史书更不待言。浦起龙也曾说《史通》的“晦”“晦法入微,无文对举也”(《史通通释》)。又如章学诚的“圆禅方智”,圆神的,例不拘常,史家无从循其变化,不会其意,捧心效颦,难得其神;方智的,体有一定,史家不能出其规矩,以文徇例,削足适履,终失其智。以至入章学诚法眼的史书屈指可数,《书》、《春秋》、《史》、《汉》以下,仅《通鉴纪事本末》、《通志》差可一提。即便如此,他仍说《通鉴纪事本末》虽得《尚书》之遗意,“在袁氏初无其意,且其学亦未足与此,书亦不尽合于所称”(《文史通义·书教下》);说《通志》“立论高远,实不副名,疏陋过甚”(《文史通义·申郑》),“例有余而质不足以副”(《文史通义·答邵二云书》)。章本人屡次想作史,终未下笔,虽有其他难处,眼高手低也是一个原因。其实即使作成了,也未必能使我们满意,甚至怕不能使他自己满意。诗界中人早已有言:“善论诗者不善作诗”,看来史也是这样。 然而,理论是有其独立价值的。传统诗论的首要价值就未必是指导创作。不能说诗性史学实践意义不大,就可以忽视它。当然我们也要注意,不要夸大史的诗性。历史学终究是离诗有一定距离的学科。诗可凿空,而史需质实。诗可不即于象,史必不离于事。史著不说,即使是史评,也不可能真的像诗那样只强调主体性,全然诉诸自我体验。所以本文只是揭示古代一部分史家中曾存有的那么一种观念而已,至于诗的精神于史是否合适,那是在本文论域之外了。 西方史学中有历史学的科学性与艺术性之争,本世纪以来,史学艺术说有了越来越多的支持者。在其影响下,近代中国的胡适、刘节、周谷城等都有关于史学艺术性的论述,张荫麟(注:见《论历史学之过去与未来》(《学衡》1928年3月第62期), 《历史之美学价值》(大公报1932年7月25日)等文。)、李絜非(注:见《历史学艺术论》一文,《东方杂志》1946年42卷18期。)等有论文,盖蕴刚有论文结集(注:《历史艺术论》,重庆商务印书馆1944年版。)。近年来,这一问题又重新得到史界关注。但本文所论,仅限于中国古代史学,而且没有采用“史学的艺术性”的说法,代之以“诗性”一词。因为我们认为两者还是有区别的。略举两例:与本文从语言入手论证史学的“诗性”类似,西方史学在语言哲学影响下,也曾从语言入手阐发历史学的艺术性。“语言学的转向”导致历史学作为科学的终结(注:见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科学》,《史学理论研究》1996年第二期。)。主张历史叙述不可能反映历史真实,初看是类同于中国的“言不尽意”论。但其实不然,在这里西方史学是不断走向语言自身的,语言的地位是不断提升的。特别像叙述主义历史哲学那样,往往把史学理论问题归结为语言问题(海登·怀特就认为历史论战纯粹是语言争论)。这与中国传统的“得意忘言”,语言淡出是南辕北辙、截然两途;又如,西方对科学历史学的另一反叛是史家纷纷放弃追寻所谓的“历史规律”。这好像和中国史学不求建构历史的逻辑框架相似。但其实,西方史学中历史哲学(思辩的历史哲学)向历史学哲学(分析的历史哲学)转化,除了认识对象从历史本身转向历史认识外,认识的两端,“主客观”仍是“紧张对待”(注:唐君毅:《中西文化精神之比较》中论科学艺术精神之差别。载《唐君毅集》,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第356页以下。)的。 就此种外向的、智度的精神而言,与中国传统史学主张的神悟、向内体认、天人合一等依然是说不到一处去。 当然,如果非要在中国传统史学的话语体系中找出与西方史学“科学艺术”之争相对等的东西(这是许多人喜欢做的),那么我们还是可以拿出章学诚的“圆神方智”。这本是一个很具开放性的概念,钱穆曾评说“实斋此论虽为史发,实可推之一切学术”(注: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38页。)。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诠释:“方智”是有序、谨严、明晰、“体有一定”,是智度,是“主客观之紧张对待”(注:唐君毅:《中西文化精神之比较》中论科学艺术精神之差别。载《唐君毅集》,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第356 页以下。);“圆神”则是无序、模糊、混沌、“例不拘常”,是神悟,是“主客观之和谐融摄”。总之,“方智”是科学性,“圆神”是艺术性,它们一起构成人类思维的两大基本路径。置于这样解读中,中国传统史学的“诗性”精神应该能够得到更深的理解和更好的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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