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害怕承认你不知道”,这是英国森林史学家奥里佛·纳克汉姆(Oliver Rackham )以他那恼人的方式向环境史学家提出的原则之一。[1](p16)我会设法遵循这条忠告。 因此,如果我列出十个论点,它们都应该在某种程度上被谨慎地理解为假设,因为有些 问题尚无定论。我的论题“环境史中的欧洲特殊道路问题”看起来非常大,很难把握。 更何况在对欧洲、新世界和第三世界的比较研究中充斥着偏见,所以分析这类问题不易 得到可靠解释,也容易让人诟病。欧洲作为一个整体是否是环境史研究中的一个合适的 分析单位现在还不能确定,因为在许多方面地中海本身就是历史上有独特环境问题的一 个地区。 在这篇文章中,欧洲首先指西欧和中欧,这也是最早的工业发展中心。本文旨在探讨 环境条件和工业革命的关系。总体而言,我认为,至少在自中世纪以来的几个重要问题 上,西欧和中欧确实可以看成是一个环境单位。当然,在许多另外的方面,环境史的很 多分析单位范围相当有限;知识的进步也依赖于在这些较小区域进行的实地研究。大范 围的概述总要冒先入为主而不是通过翔实研究来重构历史的危险。另一方面,如果失去 了与其他地区的比较,仅仅做实地研究经常会出现无法辨认出特殊地区的真正特性的问 题。由于缺乏与非欧洲地区的比较,欧洲环境史的重要特性尚未得到充分认识。阅读最 近出版的美洲、印度和中国环境史的著作,您就能获得认识欧洲人与自然关系的特点的 神奇洞察力。因此,应该进行世界范围的比较,因为这种比较对地区性实地研究有益。 (注:本文以我的著作《自然和权力:世界环境史》(Natur und Macht-Eine Weltgeschichte der Umwelt,Munich:Beck Verlag 2000;enlarged paperback edition2002.)为基础。) 一谨慎对待精神观点 小林恩·怀特(Lynn White,Jr.)在1966年的圣诞演讲中赋予犹太-基督教在“当前环 境危机的历史起源”中以突出地位,这次演讲成为环境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他 宣称:“基督教是世界上最以人为中心的宗教,在西方文明中尤甚……与古代的偶像崇 拜和亚洲宗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基督教不但建立了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而且坚持认 为人无节制地剥削自然是上帝的意志。”用怀特的话来说,“现代科技虽然直接导致了 人与自然的疏远,但它源于基督教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态度”。[2](p1205)这个论断深深 影响了环境主义者在比较西方文明和古代东方文明时对西方文明的看法。于是,宗教史 和精神运动史似乎就成了研究具有宏大叙事风格和世界视野的环境史的最佳视角,似乎 是克服物质世界的错综复杂问题的灵丹妙药。尤金·得莱沃曼(Eugen Drewermann)在他 的德文畅销书《致命的进步--基督教遗产中人类和地球的毁灭》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他说:“以色列的宗教仍是一种沙漠宗教,它决不会把地球当成对自然友好的环境, 也决不会当成像圣母一样温暖的环境。”[3](p73)最近在社会科学中发生的文化转向似 乎给认识环境问题的这种精神观点赋予了新的吸引力。(注:参看给《“欧洲文化及其 与自然的关系”特辑》(Europas kulturen und ihr Umgang mit der Natur)的多篇投 稿。) 但是,这可能最终转进了死胡同。我担心,以为宗教史为研究世界范围的人与自然关 系史提供了一个简洁清楚的结构只是一种错觉。宗教在历史上并不是一种自主的力量。 我认为,历史学家在这一点上必须多多向克里福德·戈尔兹(Clifford Geertz)的著述 学习。在对摩洛哥和印度尼西亚伊斯兰教的文化表现进行比较研究后,戈尔兹发现,两 者之间的根本差异是与生态差别相关的差异。他写道:“给爪哇文化提供了重要经济基 础的是密集的、产量极高的湿地水稻种植,而不是一刻不停的、积极进取的、俭省使用 资源的、外向的谢赫(摩洛哥),国家的初级形态是以定居的、勤劳的、侍弄梯田的农民 ,而不是以20世纪引进的庄稼汉为基础的。摩洛哥文明建立在勇气上,印度尼西亚文明 建立在勤劳上。”[4](p9)在别的地方,他还警告了从宗教思想中直接得出关于日常行 为的结论的危险性:“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圣人,会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宗教象征的世界 里,大多数人只是在某个时刻生活在这个世界里。”[5](p86) 宗教在环境史中肯定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人们尚不清楚把宗教中某些环境主义因素(如 “地球母亲”)从更广阔的背景中提炼出来的重要意义。宗教对人与自然的实践关系的 含义只能从分析日常宗教文化中发现,而不能通过仅仅考察基本宗教思想得到。这样, 对“东方”和“西方”的不同想像之间的巨大差异就会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将是一 副更加复杂的图景。 与一些环境主义历史学家的意见相反,犹太-基督教中上帝的“征服地球”戒律在历 史上并没有明确的实际意义。那么,基督教在西方农业社会就真是一个沙漠宗教吗?肯 定不是!如果您不是只查阅《圣经》,而是考察民间宗教、阅读圣人的故事、参加教会 的节日庆典,您到处都会发现传统农业世界的痕迹。伟大的东方宗教真的就是非人类中 心的宗教吗?这些宗教中真的产生了人与自然的兄弟般的关系吗?(注:丹增乔亚(TenzinChoegyal)是达赖喇嘛的小弟,当我向他请教佛教中的环境主义因素时,他强调说佛教 的目标不是人与自然的统一,相反是把人从物质世界解脱出来!)赫伯特·弗兰克(Herbert Franke)是德国研究中国历史的著名历史学家,他也对中国宗教和精神传统做 出了这种论述。但他的观点受到了古杜拉·林克(Gudula Linck)的猛烈攻击。在林克看 来,“阴阳不分”这种中国人对未遭破坏的自然的崇拜的古老习俗并非是现实的真实写 照,而是退隐山林的孤独名士的悲叹。[6](p51~59)[7](p327~351)伊懋可(Mark Elvin)的著作揭穿了几千年来中国天人合一的神话。[8~9]很容易就能找到充分证据说 明,对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态度不但在西方历史中存在,在东方历史中也同样存在。显 然,从这里我们找不到研究环境史中的欧洲独特道路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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