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统思想的中心是“尊王”,维护最高统治者的绝对权威。隐公三年,《公羊传》:“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何为贬之?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尹氏,周王室世卿,独揽大权,昭公二十三年,尹辛、尹圉逐周敬王而立王子朝。而《左传》:“夏,君氏卒,声子也……不书姓,为公故,曰君氏。”隐公自以为是“摄政”,不是正式国君,故其母不称夫人。“尹”、“君”一字之差,其意相去甚远。《公羊》从中阐发出反对世卿专权,维护君权的微言大义,而《左传》仅从史学的角度解释声子称“君氏”的原因。两相比较,《公羊》得宠是十分自然的。 关于正名分。隐公五年,《经》:“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公羊传》:“……初献六羽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僭诸公也。六羽之为僭诸公奈何?天子八佾,诸公六,诸侯四……”而《左传》记叙公问羽数于众仲,答以六,故从之,不认为是僭越。又如桓公九年,《经》:“九年春,纪季姜归于京师。”《公羊传》: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而《左传》对“京师”未作解释。空前统一的汉王朝急需建立一套戒备森严的等级制度,所以,公羊家强调等级名分,宣扬封建伦理观念。董仲舒说:“《春秋》以道明分”,“名者,大理之首章也。录其首章之义,以窥其中之事,则是非可知,逆顺自著,其几通于天地矣。”(《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公羊家强调正名分、明等级,在理论上正适应了汉统治者的急需。 其次,太常博士们为巩固其利禄地盘,垄断圣统地位,有意识地排斥《左传》,也是《左传》未能立于学官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西汉时每经博士并不限立一家,如《易经》,武帝时立《易经》博士,宣帝时分立施雠、孟喜、梁丘贺三家,元帝时又立京房氏;如《书》,武帝时立欧阳(生)氏博士,宣帝时又添立大、小夏侯(胜、建);如《诗》,文帝时立鲁(申公)《诗》、韩(婴)《诗》,景帝时又增立齐(辕固)《诗》;《春秋》也有两家:武帝时立《公羊》,宣帝时又添《谷梁》。但是,诸家也并非全然无争。《汉书·儒林传》说:“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诸家为了开拓其利禄之路,自然争夺圣统地位。如瑕丘江公为《谷梁春秋》,武帝时“江公与董仲舒并,仲舒通五经,善属文,江公讷于口。上使与仲舒议,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此意,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学,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汉书·儒林传》)公、谷辨论,江公输给了董仲舒,所以《谷梁》在武帝时未能立学官,而公羊家赢得了利禄。今文诸家尚且如此,今、古文之间必定更是阵营分明。古文经不论是某人所献还是出于孔子壁中,均为先秦古书,用先秦古文字写成,已不大为时人所识。但是,古文受今文的排斥,主要不在于文字之不同。即是今文经,也大都是从古文变写来的。《汉书·儒林传》说:“及秦燔书,而《易》为卜筮之书,独不禁。”“伏生故为秦博士……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犹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以齐鲁之间。伏生教张生及欧阳生。”秦时所传《易》、伏生所藏《书》,肯定都是先秦古文字,到汉时才改为所谓“今文”。古文经受今文排斥的原因,恐怕主要在于其内容。如今、古文尚书,《汉书·艺文志》:“《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多得十六篇。”今文《尚书》已立博士,如果比今文《尚书》内容多出二分之一强的古文《尚书》立于学官,势必动摇今文《尚书》的圣统地位,从而影响“利禄”。如此,今文家对夺其利禄的古文家能不拼力拒之吗?而《左传》与今文春秋家在传经内容上大相径庭。如上所述,《左传》是史学,主要在于记述春秋史实,而《公羊》是经学,主要是借解释《春秋》来表现他们的政治思想和历史思想。不仅二者文体殊异,史实上也常有抵触,如宣公十年,《经》:“齐崔氏出奔卫”,《左传》:“夏,齐惠公卒。崔杼有宠于惠公。高、国畏其偪也,公卒而逐之,奔卫。书曰‘崔氏’,非其罪也。且告以族,不以名……”《公羊》:“崔氏者何?齐大夫也。其称崔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二传解经竟然针锋相对。再如上举隐公三年经文“君氏卒”与“尹氏卒”一字之差,传文相去千里。今天看来,《春秋》本为史书,发掘其微言大义,公羊家难免牵强附会之说,《左传》记述史实,自然会泄漏其“天机”,所以被认为“处处与《公羊传》为难”(用钱玄同语)而攻之。当然,今、古文学风确有不同处。今文家承先秦诸子遗风,主张通经致用,只重视微言大义;古文家比较说来更重视历史,负起保存、传播文献的责任,留心于章句、训诂、典章名物。各执一端。而《左传》是史传,这种不同处尤为突出,所以太常博士以“不传《春秋》”为武器来反对立学官,反对的理由乍看似是学术之争,而骨子里还是为了保持他们既得利禄和声势。因此,刘歆批评他们不仅“信口说而背传记”,而且,“挟恐见破之私意”,所以对《左传》要“深闭固距”。(见《移太常博士书》)这正触到了今文家的最疼处。今文家为维护其经学地位,对刘歆群起而攻之,这的确也是很自然的事。西汉经学的空前发展,本来就与汉武帝以来“劝以利禄”有直接关系。争夺利禄,就要争夺圣统地位,“利禄之路使之然”,《公羊》、《谷梁》和《左传》也不例外,这是极为明了的。 如上所述,在西汉《公羊》、《谷梁》得宠,《左传》被冷落在太学之外,不是偶然的,是由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它们的自身性质决定的。空前统一的西汉王朝急需有利于巩固统治的思想体系,而《公羊》正适应了这种需要。它是经传,可以比较灵活地去阐发微言大义,曲尽其妙地为统治阶级服务。《左传》虽说偶尔也有主观评论,直接阐发《春秋》之义,如庄公三十一年传“齐侯来献戎捷”传曰:“非礼也。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遗俘。”比较突出地表现了尊王攘夷的一统观念。但它毕竟是史传,主要是客观地记叙史实,寓褒贬于史事之中,给人们提供历史借鉴,往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统治阶级服务远不如《公羊》直截了当。并且,汉统治者以利禄刺激经学的发展,各家为了争夺利禄,势必要抬高本家经传的圣统地位,对他说则“深闭固距”,形成刘歆所谓的“党同门,妒真道”的局面。如此一来,《左传》在立学官的利禄之争中败北是十分自然的了。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封建统治思想的日益补充、完备,封建思想统治的日益巩固、深入,《公》、《谷》渐渐地失去了特定的历史时期的特殊价值。而《左传》与《春秋》犹衣之表里,“汉晋以来籍左氏以知经义”,(《四库提要》)又叙事中倾向鲜明,必然要越来越受到重视,在东汉还几立几废,到唐时便已经确立为“九经”之一,宋以后一直为“十三经”之一。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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