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论史家的修养 传统史家刘知几,章学诚论述过史家应具史学、史才、史识和史德,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专辟《史家的四长》一章,使用刘、章的提法而加以提高、发展,按照近代学术的要求,阐述了史家应具有的修养,既有浓厚的时代气息,又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梁氏把史德列为史家四长的首位。他发挥章学诚的观点,提出“史德”是指史家要心术端正,毫不偏私,做到忠实、公正。要达到这种境界,要时时克服蟠踞于意识中的主观成份。极易犯的毛病有三种。一是“夸大”,由于治史者对于本人研究的对象总有特别的关系或爱好,尤其对于人物,往往出于本人所信仰,因而容易把它拔高、夸大。二是“附会”,“自己有一种思想,或引古人以自重,或引过去事实以为重,皆是附会。”三是“武断”。历史材料散亡很多,古代、近代都如此。研究者“对于一件事的说明,到了材料不够时,不得不用推想。偶然得到片辞孤证,便很高兴,勉强凑合起来,作为事实。因为材料困难,所以未加审择,专凭主观判断,随便了之,其结果便流为武断了。”对于遇到的史料,符合自己脾胃的便采用,不合的便删除。必须力戒这些主观上的毛病,做到“鉴空衡平”,公正无私。 关于“史学”,梁氏认为,由于历史范围极其广博,治史者欲求无所不通,是不可能的。合乎情理的要求是:贵专精不贵杂博,同时还要懂得常识。治史者应确定专攻的目标。在专的范围内,非知到“通彻周备”不可。“如此一来,注意力可以集中,访问师友,既较容易,搜集图书,亦不困难。才不至游骑无归,白费气力。有人以为这样似太窄狭,容易抛弃旁的学问,其实不然。学问之道,通了一样,旁的地方就很容易。……好像攻炮台,攻下一个,其余就应手而下了。”专精同涉猎,两者不可缺。“大概一人攻力,以十之七八,做专精的功夫,选定局部研究,练习搜罗材料,判断真伪,决择取舍。以十之一二,做涉猎的功夫,随便听讲,随便读书,随意谈话。如此做去,极其有益。”专精决定自己的成绩。下功夫的方法有三项:一是勤于抄录。“古人平常读书,看见有用的材料便抄下来,积之既久,可以得无数小条。由此小条,辑为长编,更由长编,编为巨制。顾亭林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系由此作成。一般学问如此,做专门学问尤应当如此。”二是练习注意。定下来要研究的问题,看书时,有关系的就注意,无关的就放过,过些日子再换别的问题,把注意力换到新的方面去,如此长期练习。三是逐类搜求,按照一个问题,跟踪搜索下去,长期积累,可以获得许多好材料。 史识,是指“历史家的观察力”。研究自然科学,要注重实验;研究历史,要注重“求关联的事实”,因而凡是对研究问题稍有帮助的材料,一点都不可放松。历史家的观察力,表现在两个方面:由全部到局部,你所研究的是局部问题,但不要忘记局部是整体的一部分;再由局部到全部,局部的事件或个人,要考察它对全体的影响。培养观察力的方面,一是不要为因袭传统的思想所蔽,对前人的说法,既要充分尊重其价值,又不盲从,遇有必要修正的,无论是怎样有名的前人所讲,也要加以修正。二是不要为自己的成见所蔽。梁氏总结钻研得很深的学者容易为己所蔽的情况:“大凡一个人立了一个假定,用归纳法研究,费很多的功夫,对于已成的工作,异常爱惜,后来再四观察,虽觉颇有错误,亦舍不得取消前说。用心在做学问的人,常感此种痛苦。但忠实的学者,对于此种痛苦,只得忍受,发现自己有错误时,便应当一刀两断的,即刻割舍,万不可回护原来的工作,或隐藏事实,或修改事实,或假造事实,来迁就他,回护从前的工作。这种毛病,愈好学愈易犯。”梁氏的分析鞭辟入里,实在是治疗学人共犯毛病的一副良药。 史才,是讲“作史的技术”,包括组织的才能(体裁体例、篇章结构)和文采。中国传统史学在著史技术上有极高的成就,形成了优良传统,《左传》作者、司马迁、司马光等是著述方面的杰出代表,刘知几、章学诚是理论总结方面的杰出代表。梁启超总结了前人的成就,并且用现代学识加以诠释和发展。他认为,组织的才能,是指形成全部书或一篇文的结构的技巧,能够把许多材料整理包括起来。一是要讲究剪裁,在搜集到丰富材料的基础上决定去取,“去其渣滓,留其菁华”。二是讲究材料组织联缀的能力。行之有效的方法,有:“将前人记载,联络镕铸,套入自己的话里。”治史的人爱讲“无一字无来历”,乾嘉名家阮元作《国史儒林传》,专集前人成语,无一字出自杜撰。每句语都有根据,这是好的,但短处是文字太呆板。这种方法不能照搬,应该是大体上都有所根据,但还要有事实的补充和发表己见;在引古书时,也“尽可依做文章的顺序,任意连串,做成活泼飞动的文章。”还可考虑采用“纲目体”,以及在论著中适当采用图、表。关于“文采”,梁氏认为最重要的是两项。一是“简洁”,做到“章无剩句,句无剩句,句无剩字”。二是“飞动”。他说:“做文章,一面要谨严,一面要加电力,像电影一样活动自然。如果电力不足,那就死在布上了。事本飞动,而文章呆板,人将不愿看,就看也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如像唱戏的人,唱到深刻时,可以使人感动。假使想开玩笑,而板起脸孔,便觉得毫无趣味了。不能使人感动,算不得好文章。”司马光文笔“最飞动”。“如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刘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齐北周沙苑之战,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事实不过尔尔,而看去令人感动。”要达到这两项要求,写活写好,没有别的秘诀,只有“常常模仿,常常练习”。要培养优良的史才,就要敢下笨功夫,“多读,少作,多改”,写作要谨慎、郑重,要反复地修改,从组织到文采,有不满意处就修改、补充、剪裁。长期下苦功夫,最后写出的历史文章或著作,就能感动人,就能提高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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