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湄:您一直对中国古史情有独钟,这其中是不是存在一种情感因素呢? 刘家和:这是毫无问题的。我幼年的时候正是我们民族灾难深重的时代。我生活在沦陷区 ,的确感到中国的历史文化就如同自己的生命一样。记得上英文课时,曾学都德的《最 后一课》,当时我们读起来简直有切肤之感。大片国土已经沦陷,如果再忘掉自己的历 史文化,那就要彻底亡国。这是中国人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为什么我能一直读古书, 就是因为感到这是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不能割舍。在上大学选择专业的时候,虽然我对 哲学也一直深有兴趣,也喜欢文字学,也喜欢古典文学,但还是选择了历史学,这是因 为它涵盖面广、有助于我们思考自己民族和文化的未来,这也是司马迁“述往事,思来 者”的意思。 江湄:记得您在讲治学方法的时候,曾强调“两极间的张力”:一极是哲学,一极是文 字训诂之学。为什么您在研究历史学的时候,会强调这样两极呢? 刘家和:研究历史,不直接强调历史,而谈哲学与文字训诂之学的张力,这看起来的确有 一点奇怪。不过,如果稍一深思,那就可以发现其间是有路可寻且可循的。我们要研究 历史,这里当然是说古代史,就不能不读古代史书,因为我们无法直接面对已往的古史 ;而要读古代史书,就不能不与古代历史典籍的作者相对话。我们不能简单地以为,古 代历史家已经用最直接的语言把全部历史过程叙述得一清二楚了。一般说来,除了某事 发生于某时某地之类的最简单的叙述之外,凡是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是由历史家通过自己 的理解来表述的;甚至某些最简单的记载,如《春秋》僖公二十八年所记“天王狩于河 阳”,也不全简单地是字面上的直接的意思。因此,我们必须仔细提出问题来:“他为 什么这么说呢?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没有藏在话语背后的内容或弦外之音呢 ?”做不到这一点,你怎么能够与古代史家对话?怎么能够真正理解所读的古代史书呢? 所以,我们只要研读古书,就不能不首先重视文字训诂之学;因为这是对话的第一道关 口,就好象不会外文不能与外国人对话一样。可是,只过这一关还不够。因为,当我们 克服了语言文字的障碍以后,我们还必须在思维能力上具有把握和分析所读古书的水平 。如果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那么就会像一个幼儿和说同一语言的大人对话一样,看起来 相互间并无语言障碍,可是就是幼儿无法理解大人所说的话,从而无法对话。要克服这 一种障碍,当然需要有各种专门的必要的知识,不过必要的知识也只是帮助我们理解古 人;如果不仅要理解古人,而且能分析古人的思想,从世界观的高度作总体的把握,从 而形成对话,即我们对于古人所论能在应有的深度与高度上有所回应,(尽管古人已经 不能再起而倾听我们,可是当我们自己要真正从事撰述而不是转抄古人的话,我们所写 的就必须是我们对于古书论述的回应。)那么我们最需要的还是哲学。在这里还要说明 一点,我们对于形成文字训诂之学与哲学之间的张力的要求,只能是循序渐进的,而且 总是有限度的(限于主客观的各种条件)。说实话,我们治史学的人,一般不能成为文字 训诂之学的专家,也不能成为哲学专家,我们要有这种自知之明。但是,我们需要有形 成这种张力的自觉。没有这种自觉,我们就会总是徘徊在某种理解古书和分析历史的较 低的水平上;有了这种自觉,我们就可以用睁开了的文字训诂之学的眼睛去促进哲学的 学习自觉性,又用睁开了的哲学的眼睛去促进文字训诂之学的学习。这样,张力就不仅 是一种使我们感到两头吃力的离心力,而可以成为一种使我们收其两头相互促进之功的 向心力。所以“宏观”和“微观”是两个相反的东西,互相构成张力,张力就象拔河一 样,既是要离开的又是相吸引的,内部是相通的,实际上是相反相成的。 江湄:那么,您是怎样领悟到这一点的呢? 刘家和:说来这也有一个过程。我们小的时候,读书要背,而背书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学 作文。对于青少年来说,背书不难,有时又很难。字懂、句懂、段落大意懂,背起来就 很容易;字不懂、句不懂、段落大意不懂,背起来就很难。背《论语》的“学而时习之 ”,这有何难?可是要背《中庸》,那就难了。当时童谚说:“中庸中庸,手心打得通 红。”我当时背《中庸》也很头痛,就是因为对于其中所说自己似懂非懂。为了背快、 背熟、背牢,我就尽力一字一句地弄懂书的意思,结果成绩很不错,逐渐成为背书能手 。 江湄:曾记得您说过,为什么能把书背下来呢?其实不是“背”下来,而是真正弄懂了, 因此,即使自己要表述同样的意思,那也会说得和书上说的一样。 刘家和:是这样。可是会背书才是第一步,从背书到自己写文字,还有一大段艰难的历程 。真要会作文章,就得一边背书一边揣摩其中的谋篇、结体,就得边背边体会前人文章 为何这样立题、这样入手、这样引申、这样演绎发挥、这样达到高潮而后结束,有时还 结有余韵,启发人继续思考。文章背多了,揣摩多了,实际上就是学会了人家提出并思 考问题的方法、解决问题的途径,这样自己才逐渐学会作文。在背书揣摩之中,我逐渐 体会到,越是对字词句把握得好,就越是能够更快更好地理解通篇道理;对通篇道理把 握得越好,也就越是能对字词句的细微含义体会得更为深切。这样读书、背书、学作文 多年,逐渐体会到这是一种微观与宏观把握的相反相成;后来又学了文字学和哲学,于 是在学习“反刍”中渐渐体会到,原来这就是文字训诂之学与哲学之间的张力。在这里 必须说明,我无意主张学历史的人个个背古书,而只是说,背古书是一种有效的“钻进 去”的方法,而且,只“钻进去”不够,还要能“走出来”。从学前人文章到自己写有 创见的文章,这就是“走出来”。不能“走出来”,就是死读书,最多成为一部“活字 典”。要能从读人家的文章到自己写有创发性的文章,就必须能从人家的文章里看出问 题并能提出对问题的解决思路。朱熹对他的学生说,诸君读书为什么不能够深入下去, 不能够长进,关键是未能看出“缝罅”来。“读书,须是看着他那缝罅处,方寻得道理 透彻。若不见得缝罅,无由入得。看见缝罅时,脉络自开。”(《朱子语类》卷十《学 》四)你只有把文字看透了以后,才能看出他的精神来,再进一步,才能看出其中的“ 缝罅”来。黑格尔讲,凡是具体的事物,其本身都是矛盾的。当然,要善于从人家文章 看出“缝罅”,那么哲学的训练就是非常重要的了。如果没有看到所读书中的矛盾,那 就是读书没有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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