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祚先生与甲骨学、简帛学(2)
先生在商史方面用力不多,但1933年发表的《殷商无四时说》一文(20),考定殷商时人只有春秋两季的概念,至今仍是颠扑不破的认知。先生还有1949年发表的《商纣之检讨》一文(21),迄今为止仍不失为一篇据甲骨文以论商史的重要论文。先生旁征博引,除了引述传世典籍,还充分利用甲骨文材料,一反传统之说,认为纣并非什么暴君,周灭商也并非什么义举。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先生认为:研究商纣其人,“要在史书中用冷眼来观察,侧面去推敲,客观去论断,同时再拿地下的材料爬梳印证,才能去伪存真”(22),实在是古史研究的金科玉律! 应该特别书上一笔的是先生在甲骨学教学上的贡献。1924年,先生因作《殷虚文字类编》而为马衡(字叔平)所举荐,进入北京大学国学门念研究生,才读了一年就被东南大学聘为讲师,讲授甲骨文字(23)。先生恐怕是在大学里开设甲骨文字课程的第一人。1927年,先生转到中山大学任教,编有《殷墟文字》讲义(24),石印刊行。这大概算是甲骨文最早的教材了。于此可见先生讲授这门课程已是驾轻就熟的了。1931年,先生转而任教于北平师范大学,1932年撰成《甲骨文字研究》讲义(25),用于北平师范大学以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教学。《甲骨文字研究》虽然被用作教材,事实上是先生研究甲骨文的心得。譬如“甲骨文字中用点之表示”一章,就是本诸《殷虚文字用点之研究》一文。又如对甲骨诸家的评介,不偏不倚,实事求是。对于素为唐兰所诟病的叶玉森(26),先生称赏有加:“丹徒叶玉森(葓)著《殷契鉤沈》、《说契》、《研契枝谭》,骋其所见,多独到语,于罗、王二家外,别树一帜。”(27)可知先生确乎把叶氏看作当时研究甲骨文三大家之一。在评价《殷契鉤沈》一书时又说:“此篇于国名稽鉤甚多。……其字虽不尽识,地望无从得知,观其上下文义则为国名地名而可信。颇可补罗氏之挂漏。”(28)先生此书,已注意到利用甲骨文以上溯殷商古史的问题。其中“(四)由甲骨文字中推想上古人民生活之程序”一章,勾勒出“渔猎”、“游牧”、“农业”、“信仰与宗教”、“政治与刑法”、“思想与艺术”等史迹。每一项都可以出一专论,可惜先生后来无意于此。但可以肯定,先生富有启示的导论,影响过有志于此的学人。此外,先生此书还具有学术史之价值,从甲骨文的发现到早期甲骨文著作的述评,都可补目下所见之不足。 如同甲骨学,简帛学也是一个年轻的学科。当然也是在简牍、帛书发现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一门学问。所谓简帛学,就是以竹简木牍帛书及其所载文字为研究对象的学问。 在纸张发明以前,简牍、缣帛作为文字主要的书写载体,历史可能相当悠久。譬如简策,徵诸传世文献和古文字,大概可上推至殷商以前(29)。帛的使用历史也许不如简牍久远,却也不会太晚。王国维认为:“帛书之古,见于载籍者,亦不甚后于简牍。……则以帛写书,至迟亦当在周季。”(30)不过,由于简牍、缣帛保存不易,因而后世所发见的简帛在总数上所占比例可能微乎其微。 简牍发现及研究的历史,目前所知,至迟可上推至汉。《汉书·艺文志》载:“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由此而形成了一个古文经学派。延至晋,亦有简牍的发现及研究。《晋书·武帝纪》载:“咸宁五年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流传至今的《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就是经过了当时的学者整理过的古籍。不过,战国帛书的发现就相当晚了,在20世纪40年代长沙所出之前,闻所未闻。 简帛的发现虽然很早,然而,科学意义上的简帛学却在19世纪末年才得以建立。早期的简帛学,实际上只是简牍学,并不包括缣帛的研究,而且仅涉及汉代简策。例如简帛学上的奠基性著作——罗振玉、王国维的《流沙坠简》,虽然旁及少量的晋简、纸片和帛书,主要的还是汉简的研究。随着考古上新的发现,简帛学研究的范围遂逐渐扩大到战国及秦的简策和缣帛。 先生在简帛学方面的贡献,大致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资料的收集及整理,二是文字考释及书法研究。以下分别述之。 先生曾藏“居延汉简”一函五枚,为西汉哀帝时物,“当得自裘善元处,原是1930年西北科学考察团在黑城附近所得两汉木简的一部分,因被盗窃出来而流失四方”(31)。虽然先生一直没有撰写文章加以讨论,但亦可藉以得知先生有意于此久矣。先生还藏有帛书残片一件,也是出自长沙子弹库(32)。1942年9月,战国楚帛书被盗出土后不久归长沙唐鉴泉(先生原注:原做上门裁缝,民国十六年始在车站路正式开业,招牌“唐茂盛”,辟屋之半兼营古玩。二十年专业古玩,人皆以“唐裁缝”呼之——引者按)所得。是年冬季,唐去信先生求售。先生托友人沈筠苍前往了解情况,据沈筠苍给先生的信中说:当时的帛书是“大块的不多,小块的累累”。正在反复议价之际,就被蔡季襄捷足先登。可见,先生所藏就是“累累的小块”中的一块。先生虽然与完整的楚帛书原件失之交臂,却在1959年得到楚帛书的原大照片,于是摹写刊布,以利不易见到照片的学者(33)。先生所收集的简帛原物虽然不多,但在原始材料的搜集上仍旧是不遗余力的。自“上世纪50年代初,以迄60年代中,先后在湖南长沙、河南信阳、湖北江陵出土七批战国楚竹简,计八百余枚”,先生“遂倾注精力开展楚简研究工作”。开始先生根据发掘单位及学界友人提供的照片及临写本进行研究,终觉不安,后来两次到实地考察,进行精确的摹写和考释,然后公诸学界(34)。应特别一提的是,早期的照相术不太精良,而简帛又都是书写本,不同于甲骨文可以施以墨拓。因此,一份精确的摹本甚至比照片还有研究价值。以“楚帛书”为例,先生据弗利亚美术馆(The Freer Gallery of Art)提供的全色照片所摹凡839字,经与后来的红外线照片相校,除其中残文105字外,摹写有误者仅91字,而正确无误者有643字。比蔡修涣据实物临写的本子(凡592字,误摹133字)精确得多(35)。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New York)红外线照片(1966年)刊布之前,堪称最佳摹本。又如上世纪70年代以前所出战国楚简,先生及其助手曾畏的摹本较之照片研究价值更高。遗憾的是,倾注了先生多年心血的《战国楚竹简汇编》直到1995年才正式面世(36)。尽管如此,能够把出自多处、出土时间不一的材料汇为一编,功德无量。此书至今仍是学者重要的参考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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