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如果仅仅从编撰形式的角度论述《春秋》对史学的影响,显然是缺乏新意和深度的。实际上,他在强调《春秋》“笔削”编撰形式的同时,更重视《春秋》之“义”对史学的积极意义: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57) 史书的撰写在“事具始末,文成规矩”的基础上,还需作者在史料的详略选择、史事的轻重安排上都有“独断于一心”的卓越见识,不为前人的成例与牢笼所束缚,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达到“纲纪天人,推明大道”的宏伟目标,这就是章学诚所极力倡导的《春秋》家学。 章学诚论述《春秋》家学时,基本是指纪传体正史,虽然他批评自唐以后,目录著作以荀悦、袁宏等书列为编年,次于马、班等正史之后,违背《春秋》本旨:“《春秋》体本编年,荀袁之书,(58)与马班本纪,同源异流。特以纪传承用者多,又于学者讲习良便,故世相与宗之。然必标名正史,岂《春秋》之学,转以编年者为非正史耶?(59)”他强调二体本无轩轾,各有所长,不可偏重。不过,他的论述对象仍集中于纪传体正史。如他曾表示:“二十三史,皆《春秋》家学也。……《春秋》家学,虽谓今日不泯可也。”(60)只是,他更倾向于将唐以后官修的正史排除于《春秋》家学的范围之外,“纪传之史,自迁固以迄梁陈,皆《春秋》家学,……惟《晋书》《隋书》以下,凡集众官修之书,非复专家之学,不过整齐故事,以备要删”。(61)而且他对前四史与此后正史的评价还略有差异: 左、史、班、陈,家学渊源,甚于汉廷经师之授受,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班曰纬六经,缀道纲,函雅故,通古今者,《春秋》家学,递相祖述,虽沈约、魏收之徒,去之甚远,而别识心裁,时有得其仿佛。(62) 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愿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 陈寿、范晔以后的正史,虽不完全符合《春秋》旨趣,但仍然体现了著者的别识心裁,并“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与后来的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有很大的不同。因此他断言“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63)陈陈相因的积弊,扼杀了史家的创造力与见识,即使有极个别的学者深思向学,能师法前贤,并能有所突破,“标一法外之义例,著一独具之心裁”,竟被群起而攻之,如郑樵的《通志》。 章学诚源于《春秋》的史学思想,其积极的方面主要在于借助《春秋》家学,表达了对别识心裁、独断之学的倡导,及对积弊日深的官修史学的大胆否定。 三、“《春秋》、《官礼》,意可互求”(64)与章氏史学 章学诚将古今的著述分为记注与撰述两类,为人所熟知,但其划分的依据源自其《春秋》、《官礼》“意可互求”的认识,这似乎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章学诚认为三皇五帝之书由《周官》外史掌管,但这种制度后来消失,书籍缺乏管理,大量散失,流传到后世的仅有虞、夏、商、周数代典籍而已。这些原始的文献被孔子删减整理为《尚书》。《尚书》是谈不上什么体例的,因为“上古简质,结绳未远,文字肇兴,书取足以达微隐、通形名而已矣。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不得如后史之方圆求备,拘于一定之名义者也。”(65)后世的儒生竟然视其为史家的始祖,予以模拟,在章学诚看来是非常可笑的。《尚书》并非史学之祖,那么《春秋》呢?历代很多学者都根据孟子“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66)推演史学的产生,章学诚表示孟子的话不过“言王化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要了解《春秋》之体,还必须追溯到《周官》:“《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后《春秋》作。则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识《春秋》之体也。” 三代前后的史书,其同异就在于《周官》记注成法的有无,“三代以上,记注有成法,而撰述无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记注无成法。”(67)记注无成法,就需要撰述有定名,侧重比事属辞的《春秋》也就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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