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史学与民国经史转型
道咸以降,西学东渐,如何转化传统学术应对外来学术的冲击,成为萦绕于新旧学人心中的难题。重新阐释、构建中国学术的渊源流变成为近代学人沟通中西的枢纽,各种道统、派分由此而生,或被不断强化,浙东学派即是其中典型。时下学界有关浙东学派及浙东史学的论著汗牛充栋,学者多认同宋代以来浙东学派一脉相承,并不断追认并重塑浙东学派。近年来已有学者开始反思浙东学派的道统与派分,转向挖掘清代以来浙东学派学术系谱的构建历程①。纵观晚清民国经史嬗递的历程,浙东史学特别是章学诚文史校雠之学,成为各派学人创新史学的重要媒介。胡适对章学诚的推崇侧重于“六经皆史料”,何炳松赞誉浙东史学是南宋以后史学革新的代表,何氏所希冀的通史新义,是指赋予历史以意义的撰述,即“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的“独断”之学②。 与此同时,巴蜀学人刘咸炘、蒙文通均以“兴蜀学”为口号,意图实现传统学术的近代转化,浙东史学成为二人出入经史的关键。刘咸炘、蒙文通过从甚密,往复论辩,相互推重。1927-1929年,二人同时担任成都大学国文学教授,并协助唐迪风、彭云生创办敬业书院。刘咸炘治学以浙东史学为宗,正是在他的启发之下,蒙文通“发现”南宋浙东史学。不过,经史旨趣的差别导致刘咸炘、蒙文通史学观念迥异,二人建构浙东史学的主旨截然分流。 一、道家史观与今文学立场 20世纪20年代初,胡适等人提倡整理国故,国学研究成为时尚,西学成为国学的参照物,“科学”成为整理国故的关键词。当东部学人倡言国故时,巴蜀学人则纷纷“兴蜀学”,各张旗帜与东部学人相抗衡。宋育仁主持重修《四川通志》,希望修成一部国学分门、蜀学研究的参考书,以此“维持旧学,以恢张国学”[1]23,进而改良社会。蒙文通主张“兴蜀学”,应当本于礼制,分别今古家法,由传以明经,依经以诀传,弘扬廖平今文学,与以小学考据为本的清代考据学“各张其帜以相抗”[2]101-103;刘咸炘认为:“蜀学崇实,虽玄而不虚”,“统观蜀学,大在文史。寡戈矛之攻击,无门户之眩眯”[3]2102。以重修《四川通志》而论,刘氏自称:“咸炘于史学服膺会稽章氏,章氏分别撰述、记注,其所发明别识心裁,发凡起例,皆撰述之事。今之通志似犹未可及,此旧制体例且勿深论,即言记注亦无所成,阙略孔多,考证之功几于无有”[3]2207。蜀学“长于深而短于广”,若要弥补此弊端,“当复宋世之史学”,绍复章学诚所提倡的浙东史学正是中兴蜀学,“非吾蜀学者之当务乎”[4]1537?宋育仁、蒙文通以今文学的立场,发扬蜀学;刘咸炘则以浙东史学为旗帜,发扬蜀学的文史传统。20世纪30年代,蒙文通由经入史,这一转变得益于刘咸炘的启发与浙东史学的“发现”,但兴蜀学途径的区别暗示二人构建浙东史学谱系的立场各异。 刘咸炘尝言:“吾之学,《论语》所谓学文也,学文者,知之学也,所知者事物之理也。所从出者家学祖考槐轩先生,私淑章实斋先生也。槐轩言道,实斋言器。槐轩之言总于辨先天与后天,实斋之言总于辨统与类。”章学诚将六经义理落实于以事明理的史学,这从道与器、统与类两方面启发了刘咸炘,前者演化出六经皆史观,后者则转变为文史校雠,这促使刘咸炘超越家学。“槐轩言先天,吾言后天,槐轩言本吾言末而已。实斋名此曰史学,吾则名此曰人事学。”[3]2124“六经皆史说”肇端于先秦道家,马宗霍认为:“六经,先王之陈迹,此为庄生所述老子之言,陈迹者,史实也。后儒六经皆史之说,盖从是出”[5]1。“六经皆史说”是槐轩家学与章学诚学说的契合点,道家史观是刘咸炘学术的根本。刘咸炘自称:“吾之学其对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日道家,何故舍经而言史,舍儒而言道,此不可不说。”他特著《道家史观说》表明史学宗旨:“此学以明事理为的,观事理必于史,此史是广义,非但指纪传、编年,经亦在内;子之言理,乃从史出,周秦诸子,亦无非史学而已。横说谓之社会科学,纵说则谓之史学,质说括说谓之人事学可也。”[6]32在刘咸炘看来,经在史学范围内,周秦诸子皆为史学,儒学也不例外。治史要贯通事理,就必须疏通知远,藏往知来,通古今之变。刘咸炘将此命名为“察势观风”,称此法得自章学诚,道家史观与浙东史学一以贯之,浙东史学成为融合文史、儒道,实践人事学的典范。就方法论而言,刘咸炘强调:“因者观变,道家法也,正者用中,儒家法也。先观变而后用中,此其方法也。所施者,子与史,于子知言,于史论世”[3]21-24。无论治子还是治史,贵在能出能入,以治史之法治子,论子家所处之世;以治子之法治史,则贯通历史变迁之理。治子与治史,知言与论世互为依托,相辅相成。 据蒙默先生回忆,蒙文通认为刘咸炘“讲史学讲得最好”,就是指“观风察势”;相反,对于刘咸炘的道家史观,蒙文通“就不大同意”[7]45-46。蒙文通认可刘咸炘“观风察势”的史学方法,以治子之法研究经史之学。蒙文通屡次称道:“从事六经,亦以从事诸子之法求之,而义理之途遂启”。“以视清世之以治经之法治诸子,岂不霄壤间哉?”[8]70“懂哲学讲历史要好些,即以读子之法读史,这样才能抓得住历史的生命,不然就是一堆故事。”[9]51不过,蒙文通对刘咸炘道家史观的不满,源自他的今文学立场。 1915年,廖平主持四川国学学校时,蒙文通撰写了《孔氏古文说》,以今文学的观点来讨论晚周秦汉的六经与旧史之别,明确提出“博士之经同符孔籍”,并“考还博士之旧,肇复古文”[2]4。此文得到廖平的称赞,此事或可为蒙文通自称“少好今文家言”的源头,今文学立场、扬弃廖平学术贯穿蒙文通学术历程的始终。廖平为了重构道与六经的关系,一方面纵览全局地吸收经学研究成果,讲家法、重条例,重建古代文献的历史层次;一方面发展出极强的经世意志,将六经放在“孔经哲学”的框架上重新解释。蒙文通在廖平《今古学考》的基础上,谨守家法、条例研究经学,力图恢复周秦儒学的原貌,寻求孔学嫡派,确立“道之所系”的经传,以穷源溯流的方式阐述经学流变,实现“通经明传”再“明道”的抱负。蒙文通的经学研究历经三变:其一,复古求解放,由今古之争上溯至齐学、鲁学之别;其二,破弃今古家法,探明周秦学术、民族和文化变迁的主旨;其三,以理想与事实分别今文与古文,以秦汉新儒学阐明今文学的革命理想和制度精义。 在经学三变的同时,蒙文通的经史观念经历了从以史证经到“儒史相资”的演化。在《古史甄微》中,蒙文通以义理与事实分别经史,研究古史为“羽翼经学”,以“古史三系说”重建上古国史,申明儒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③。史学在其学术体系中独立的学术特质并未显现,刘咸炘就此劝诫蒙文通以“纯美者示人,必大过于炘,其功非考证古史之所能比”[3]2208。20世纪30年代初,蒙文通读了刘氏的著作之后才在北平、南京等地四处搜寻南宋浙东诸儒的文集。通过理解浙东史学,蒙文通得以体会史料与史学的差别,研史“稍知归宿”,进而发展为“儒史相资”的模式:儒学立足于周秦两汉时代的变迁,并在历史中不断发展;儒学义理同时也引领和规范中国文明的演进历程④。正所谓“义与制不相遗而后学明”,蒙文通曾说:“《经学抉原》所据者制也,《古史甄微》所论者事也,此皆学问之粗迹。制与事既明,则将进而究于义,以阐道术之精微”[10]15。在经史嬗递的时代,蒙文通以秦汉新儒学与南宋浙东史学实践“儒史相资”的模式,以阐释与落实以“西汉家言”为中心的儒学义理。 蒙文通自称:“余少年习经,好西汉家言;壮年以还治史,守南宋之说,是皆所谓于内圣外王之事,无乎不具也。”[2]473南宋浙东史学是蒙文通学术发展的催化剂,而今文学立场则是蒙文通不认同刘咸炘“哲学”的根源所在。刘咸炘侧重以史学察变通观古今历史变迁之理,进而衡量儒学义理的价值;蒙文通则强调“儒史相资”,考察儒学义理与历史变迁的能动关系,由此创造性地阐发儒学义理。道家史观与今文学立场的分流促使刘咸炘、蒙文通构建浙东史学的方式各有侧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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