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考古学研究上的社区考古学:走向情境考古学 职业考古学在很长时间刻意与社区考古学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主要是因为众多学者认为:社区考古学是遗产保护策略,而不属于考古学研究。但是,近期多个案例表明,公共考古学同样有助于深化职业学者的考古学研究。 社区考古学对考古学研究的最直接、最显著的改变是多元观念的采纳,这将揭示传统考古学研究中习而不察的预设视角。福克纳尔(N.Faulkner)曾经系统地分析了精英考古学和草根考古学之分,藉以唤起对长期以来被湮没的考古学社会属性问题的关注[14]。这种视角并不仅见于考古学,相反,是广泛存在于历史科学乃至整个社会科学中的多元化观念波及到考古学的结果。传统考古学被福克纳尔界定为“自上而下”的精英考古学,这个预设视角不仅决定了观察方法,也决定了考古学观察范畴。这种视角的形成既和考古学的学科特质有关,也和考古学研究的情境有关。近现代意义的考古学将历史上大多数人群的物质文化遗存作为研究范畴,与关注孤立器物的古物学划清界限,形成了考古学更擅长整体性描述人类历史发展潮流的学科优势。这个倾向经过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中期的文化-历史学派考古学的进一步强化,无论是柴尔德的《史前多瑙河流域》和《欧洲文明的曙光》,还是基德的《西南考古学研究概论》,都确立了考古学中的大尺度观察角度和自上而下的类型区分体系;另一方面,和其他萌蘖于启蒙运动的近现代学科一样,考古学先天性地和中产阶级知识阶层捆绑在一起,20世纪以来的学科职业化过程强化了考古学的男性中心论和白人中心论等预设偏见[15],双重原因都诱使传统考古学采取了单向的精英视角。考古学资料存在的社区基本被研究者忽视了。因此,包括社区考古学在内,被福克纳尔称为“自下而上”的草根考古学就是通过其他视角,揭示之前不被关注或者被误读的材料,形成考古学阐释上的不同声音。在既往学术史上,遭到忽视的群体包括草根社区、女性群体、少数族裔、边缘群体和非优势年龄集团,这也导致几乎与社区考古学同期崛起的还有女性考古学、土著考古学、老年考古学等学科分支。所有这些分支都可被包含在伊恩·霍德倡导的情境考古学之中。情境考古学的情境不仅仅指考古学的物质遗存应该在自身的文化整体中予以理解,而且强调阐释者的能动性,即阐释者自身的社会归属也会影响考古学阐释。因此,考古学成为不同的社会群体相互沟通、斗争和妥协的公共机制。毫无疑问,社区考古学就是情境考古学的一种表现形式,通过与研究对象的本土社区和继嗣群集团的沟通获取对考古学文化的全新洞见。 小湍流(Little Rapids)研究项目就是考古学研究上的社区考古学的最佳范例。这是最近30年来最成功的考古学研究项目之一,曾被视为女性考古学的标志性研究,但是这一地位却始料不及地掩盖了它在社区考古学上同样重要的奠基价值。小湍流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瓦普顿达科他人保护区内,19世纪40年代曾被瓦普顿达科他人当作夏季营地。作为最早倡导女性考古学的学者,珍妮·斯佩克特尔(Janet Spector)在此进行了长达20年的考古调查和发掘,希冀以此建立女性考古学。斯佩克特尔对女性考古学的认识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发现作为研究对象的女性。女性主义考古学家对传统考古学最初的反抗表现在关注女性形象在考古学资料中的表现。斯佩克特尔注意到19世纪中期形成的文献片面关注了男性,但又同时提出达科他妇女包揽一切生计活动的“勤勉”形象造成的悖论现象,因此提出在考古学分析中采纳“性别分工”框架,即考虑社会分工如何表现,男女的不同社会空间是什么,怎样形成不同性别的器物组合。在这个思路下,她在小湍流遗址最初的三季发掘收获中界定出属于女性的器物组合[16]。但是,斯佩克特尔意识到前期的“科学”分析仍然存在偏见,即基于西方学术群体的分类系统的“社会分工”既没有考虑作为土著居民的达科他人,也没有考虑女性,“社会分工理论框架滋生了隔绝的、一般性的和死气沉沉的描述”[17]。1986年起始的小湍流发掘中,斯佩克特尔改变了研究策略,构成了她的女性考古学第二阶段。她从罗雅尔·哈斯里克对苏人的描述中发现同一个印第安人社会中男女价值观的差异[18]。同时,她将一位与19世纪中期的达科他领袖有血缘关系的本土历史学者纳入到研究团队之中。这是兼具女性主义考古学和社区考古学意味的转型。传统考古学的社会分工理论因为采纳功能主义取向,掩盖了众多看似平常的“实用器物”实际拥有的重要文化价值。斯佩克特尔因此重新研究了早在1980年就已经出土的一件角质锥把,此前被忽视的锥把上的刻镂图案实际上是妇女才干和成就的记录系统,以此为基础,她写就了《锥子的故事》,成为女性主义考古学和社区考古学的划时代作品[19]。 斯佩克特尔自女性表现向女性视角的转变得益于本土居民带来的本土知识,而在此之前,本土居民的知识创造权是被剥夺或者否定的。与斯佩克特尔的角质锥把的研究相映成趣的是,这类锥子广泛见于印第安人文化遗址之中,但是在其他的研究中仅仅被视为“家用缝补工具”,而且铁质锥尖的意义远远超过骨角质锥把,因为“货物清单显示这是印第安社区输入的重要商品”[20]。由此可见,社区考古学通过确认本土社区的知识生产权,采纳自下而上的视角,可以有效地复原此前被曲解的考古学文化。 综上所述,社区考古学既是文化遗产管理策略,也是考古学研究取向。通过权力让渡,将考古学转变成为公共机制,社区考古学改变了文化遗产的阐释方式,同时也改变了职业考古学研究的视角和问题意识。尽管有人提出了自上而下的精英考古学和自下而上的草根考古学之分,但是相对于职业考古学,社区考古学并不是与之平行的草根考古学,相反,它实际上是职业考古学的深化和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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