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道上发现历史:拉铁摩尔的新疆史观述评(2)
拉铁摩尔对新疆的考察,既不是用地理学方法,也不是用传统文献研究的方法,而是有意识地将历史、社会、政治事件放入地理生态变迁的要素中去思考,他选择了集这些要素于一身的考察路径--传统商路。跨越数省的商路超越了政区边界,而是沿着自然与人文的边界。他提出“政治边界并不是限定历史事件的区域。”(12)从而超越了中国历史注重政区的传统,这与施坚雅的观念一致。施坚雅关注农业中国的“区域”--围绕着长江、黄河、珠江等经济核心区形成各级市场体系。拉铁摩尔的贡献则在于提出一种边疆形态的“区域”--“长城边疆”。而将长城与被人们长期忽略的商路联系起来,是他发现长城边疆的关键,也是发现新疆历史的关键,反映了他过人的眼光。“第一点,游牧民族的社会团体,因无一定居处,考古学上的证据自属稀少。第二点,近日中亚的考察,多偏于山脉沙漠的测绘,很少注意于商路的性质,这是最重要的原因。第三点,中亚考查对所经的道路,多遵昔日俄国旅行家的指示。而俄人每由北而南,纵穿蒙古,以释明中俄政治地理的形势。因为这个原故,很少循其通行大道而行走。……”(13)拉铁摩尔坦承,“我本非渊博之地理专家,故所讲者,不能完全属于纯粹地理,但由于地理也不无相当关系,即其地土人生活状况、部族迁徙途径与商业中心及贸易方向等等”(14)。用综合研究方法开启了新疆研究的先河。 通过商路的考察,从草原、沙漠、绿洲平原到高山地带,拉铁摩尔观察到了不同地理环境中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社会组织形态、经济形式等在商路上的互动,继而也提供了新的眼光来分析新疆历史。他认为天山是新疆的地理重心。它不仅造就新疆的地理态势,而且其融化的雪水成为绿洲的生命线。塔里木盆地三面环山,只有东面是敞开的。天山北面是准噶尔盆地,有草场分布,它的东面敞开,西部却并非绝然与外界隔绝,那边有一片山口与俄属土耳其斯坦相连。这些草场可以使游牧人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连续的迁徙。天山北面的河流也能灌溉一些绿洲,但是这些绿洲在历史上都被广泛移动的游牧民族所控制(15)。他发现了绿洲在历史中的重要价值,天山北路是草原绿洲,天山南路是沙漠绿洲,区分了不同绿洲的性质,“沙漠绿洲适宜农耕,当技术上的条件具备时,就发展成为灌溉农业;而草原绿洲的历史则徘徊在各种可能发展形态之间。”(16)新疆的地理形势和绿洲是天山最重要的产物。 最为关键的是,他指出了沿“长城-天山”构成了一个完整过渡地带,其标志是连接“长城-天山”商路的形成。约在公元7世纪,长城-天山沿线的游牧道路被唐的力量控制,“游牧文化为定居文明所制,实可称为一大转机”,从那时起,“中国长城以内的道路,始与沿天山两侧绿洲间的道路,即从游牧者开辟的商路有相当的联络。”(17)他还提出了天山沿线“过渡地带”的证据,如天山中段的巴里坤与奇台之间的山居新人群,他们是汉人与蒙古人通婚所生的混血儿。这些人既熟谙汉语,又精通蒙古语。风俗既随蒙古,也随汉族,既能像蒙古人一样管理他们的牲畜,也能像汉人一般丧葬、婚嫁。在毡包内他们像蒙古人一样穿着,当来到城镇又打扮得像汉人。他们在冬季的低地草场拥有大量房屋,夏季又随蒙古人一起进山搭建夏季毡包。他们有最普遍的宗教宽容,夏季在山中热情地款待游历的蒙古喇嘛,到冬季又去参拜中国的寺庙(18)。 天山既作为“长城-天山”整体形态的一个部分,又具有新疆内部游牧民与绿洲居民的“过渡地带”的双重性质,“天山北麓地区及南准噶尔区,位于阿尔泰山、天山之间,形成游牧民族与天山南麓民族的过渡地带”(19)。这为他认识新疆历史提供了新的视角。 二、中国、草原与绿洲力量的交汇线:“长城-天山”商路形成的动力考察 清代汉文文献中常将“新疆”、“西域”与“天山”作为替代用词。乾隆时官修的《皇舆西域图志》将西域分为“四路”(20),而核心则是记述“天山南路”和“天山北路”。嘉庆间伊犁将军松筠撰修的《西陲总统事略》,按照“新疆南路”、“新疆北路”来划分区域。道光间徐松撰写《新疆南路赋》与《新疆北路赋》,合称《新疆赋》,新疆南路即天山南路,新疆北路即天山北路。清代是新疆政区地理发生重大变化时期,在清朝打击下,天山北路准噶尔蒙古力量消失,清代在原准噶尔牧地进行移民屯垦,将大片草原改为农垦区,并修建了不少城市,从而重建了天山北路的人文地理(21)。清代乾隆中期,乌鲁木齐、巴里坤一带设置镇迪道。光绪初年,按照郡县制度新疆建省并进行区划改革,“新疆”正式成为省名(22)。民国期间,中国学者撰写新疆史,基本沿用新疆政区史的概念,叙述的重点主要是历代中央政权对西域的治理和新疆的政区变革,天山南路、天山北路逐步变成了历史概念。 拉铁摩尔将政治、历史、经济、社会、生态、文化等综合因素聚焦在古代的商路上,并兼以一种跨区域的宏大眼光,“新疆以西,俄属土耳其斯坦的部分地区、波斯、近东,有着与新疆类似的地理形态;新疆以东,甘肃、宁夏的情况也类似,这两个地区对于新疆的影响犹如内蒙古与外蒙古的关系(23)。在“长城-天山”沿线的商路已经不再是一般意义的财货之路、文化交流之路,而且更是不同力量的交汇线,从中可以看到区域内外各种复杂力量的交织和博弈。 拉铁摩尔指出商路路线变迁的动因有三种:地理原动力、社会原动力和历史原动力,其中社会原动力与历史原动力是他重点分析的原因。蒙古地区早期商路的形成并非因为贸易的缘故,而是游牧民迁徙的道路;沿着天山、阿尔泰山商业道路是从游牧民牧道而发展形成的,属于“社会动力”;绿洲之间是自给自足的经济,加上绿洲之间被沙漠隔绝,其间的交换比较困难,绿洲之间道路的形成主要是游牧民和中国力量介入的结果,属于“历史动力”。如沿长城道路的形成就是历史动力的结果,长城主要的功能是隔绝农区与牧区的防御屏障,另一方面却变成了“道路的准绳”(24)。为了给长城沿线提供人力和物资,“长城以内,由中原出发的道路,分途抵塞,其中最著名者,即为‘御路’”(25)。如陕甘大路,形成了新的东西向商路,有政府建设的驿站,有沿线农业社会提供各种保障,这种由古代政权建设的道路被拉铁摩尔称为“真路”。 仅靠“社会动力”还不足以形成“真路”,还需要借助“历史动力”。如天山北路取代以前沿阿尔泰山的道路,是因为后者是游牧牧道,而绿洲与游牧者之间有交换的需要,连接的道路是财货通行的道路,无论是游牧民族还是汉人都主要走这条道路,这条道路也处于游牧民与绿洲居民之间的“过渡地带”。没有位于“过渡地带”的道路,会缺乏动力而被废弃。如历史上的阿尔泰路和经由罗布泊的丝路都被废弃,这也是天山南路和天山北路能够成为主要道路的原因。因此,“过渡地带”对于道路变迁具有直接的影响。沿天山商路的形成,除了从游牧民的牧道开辟出的商道外,还有来自区域内部的历史动力。天山南路绿洲被戈壁沙漠分割,游牧力量难以进入,绿洲民缺乏和游牧民进行交换的动力。不过,由于天山山麓的“山居民”与山脚下绿洲民的交换需要,会形成集市,其贸易比绿洲间的贸易还要兴盛,并带来通行税的发达。在拉铁摩尔看来中国开辟丝道,实际上是为了获得当地通行税的权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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