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至十六世纪，亚欧大陆东西两端的中西国家都进行了远洋航海活动，共同缔造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大航海的新时代。十五世纪最初三十年间，当欧洲人对“昏暗的大洋”怀着恐惧心理，不敢贸然涉足的时候，中国伟大航海家郑和即已率领着庞大舰队，纵横驰骋在印度洋上，往来于中国、南亚和东非之间，成为世界大航海时代的开拓者。然而，为时不久，以郑和为代表的明帝国官方航海事业，由盛而衰，遽然终止；西方航海活动却日渐发达，历久不废。二者不同结局的原因何在？本文拟对此问题试作探讨，以就教于学者们。
    一
    中西航海事业兴衰不同的变化，从根本上说来，首先是它们的客观动因发生作用的必然结果。
    仔细考察中西航海的客观动因，可以明显地看出，明帝国官方航海活动是明初强化皇权统治，与国内外复杂的政治局势发生尖锐矛盾的结果；西方航海活动则是西欧社会经济矛盾长期发展、剧烈变动的结果。二者之所以有此不同，乃是由于当时中西社会总体结构的显著差别所决定的。这种差别就在于：十五、十六世纪中国社会的封建专制制度十分发达，西欧社会的商品货币经济相当繁盛。这时，中国封建制度赖以存在的自然经济基础仍然十分强固，封建政治已达到绝对君主专制的顶峰。专制皇权集中体现了“是一人独裁的政权”①的实质。在这种情况下，专制政治对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强制性干预，往往表现得十分突出，显示着封建上层建筑对社会生活的巨大反作用力。反之，十五、十六世纪的西欧社会，由于商品货币关系自中世纪以来长期的渗透作用，封建制度已濒临绝境，资本主义关系正方兴未艾。这时，西欧多数国家的社会体制，已统统纳入了与经济发展趋势基本一致的轨道。从而保障商品交换由量的增长，向其质的方面--商品经济的最高形式--资本主义的过渡，显示了经济发展规律的强大威力。正是在中西社会总体结构这些不同特征的制约下，中西国家君主出于不同的动机，分别对已有的航海能力加以利用，才拉开了将人类活动领域从大陆扩及大洋的序幕。
    中西航海的不同原因，分别对它们的结局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郑和航海活动既然是适应明初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政治需要而产生，那么，这种暂时性的政治因素所造成的原因，决定了它必然是临时性的举措。永乐初年，明成祖为扭转海外羁縻局面，曾频繁遣使从事外交活动。郑和下西洋，则是其中最重要、最大规模的使团，肩负着总揽海外关系、综合解决海外复杂矛盾的重任。郑和航海活动自1405年至1433年，持续二十八年之久，与印度洋沿岸三十六国恢复或建立了联系，为明初外交事业作出了卓越贡献。加上其他使团的努力，使明王朝在东方世界的大国地位岿然确立。“自是殊方异域，鸟言侏{K516401.JPG}之使，辐凑阙廷”②。仅在1423（永乐二十一）年，西洋大国古里、忽鲁谟斯和东非诸国，遣使明廷入贡者，达一千二百人之多。万邦朝贡盛况，可见一斑。然而，随着明王朝国内外政治矛盾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即已得到解决，特别是藩属关系的恢复和扩大，使明王朝凌驾万邦之上的政治欲望得到了满足，皇权专制统治亦随之日益巩固。这样，专制王朝的政治目的已经达到。于是，推动郑和出使的原因归于消失。所以，随着郑和外交使命的完成，他的远洋航海也就达到了最后的终点。这正是郑和七下西洋以后，明帝国官方大规模航海活动遽然中断的根本原因。
    反之，西方航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社会经济矛盾长期运动所决定的。这种复杂的社会经济矛盾，显然不可能像明王朝面临的政治矛盾那样，通过航海外交途径，即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予以排除。基于长期经济变动所造成的原因，规定了西欧航海也必然是持久性的事业。西方航海在“黄金热”的物质力量鼓动下，自葡萄牙“航海者”亨利亲王所启迪，中经哥伦布、达·伽马和麦哲伦的著名航行而达到高潮。随后，西欧远洋航行人才辈出，功业卓著。直到十七世纪中叶荷兰人塔斯曼环航了澳大利亚，并发现了新西兰。至此，地球上除了冰封酷寒的南极洲，当时尚不为人类所知以外，其余大陆均被发现。西方航海之所以持续不绝，历两百余年而未衰，关键在于西欧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原始积累的需要，是其最根本的推动力。其最终目标，在于寻求新的财源，以满足国库和社会的需要，特别是为新兴资产阶级事业开辟广阔的活动场所。西方航海者在“地理发现”中，尽管伴随着暴力侵占和掠夺，但所“发现”地区，诸如中南美洲等，多半是相对落后、尚待开发的不毛之地。因此，西方航海的最初成就，尚未产生显著的经济效益，仅只为国库收入的增加和资本原始积累拉开了序幕。奢侈没落的封建主、欲壑难填的大商人和雄心勃勃的资产者，对于物质财富有着贪婪无厌的追求，决不会沾沾自喜于几箱黄金、数船香料。随后而来的殖民征服、海盗劫掠、商业战争、欺诈贸易和奴隶贩卖以及对殖民地的开发等等，旷日持久，尚待后举。随着西方航海殖民事业的发展，其动力不仅未消失，而且受到既得利益之刺激，愈益显示出其威力。所以，西方航海最初的“发现”，不仅不是其终点，恰恰相反，而是它的新起点。这正是西欧航海事业历久不衰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