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论
    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如果说人的功绩和活动是决定历史进程的主要力量的话，那么我们还应该补充说，还有神站在历史事件的背后，作为奖善罚恶的裁断者。在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神已经被彻底排除在人类历史进程之外，(52)神谶，预兆等再也不能作为人们活动的指南（他指责尼西阿斯“过于相信占卜和其他类似的事情”，(53)说明神谶的不可信。(54)修昔底德十分强调人的主体能动作用，借伯里克利的话说，“人是第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人的劳动成果”。(55)强调有些人过分注意神意、神谶、预兆等而导致了灾难（如尼西阿斯及大多数雅典人过于认真对待月蚀而延误了撤军的日期）。修昔底德完全从人的天然欲望、心理状态、文化人格等人的因素来说明历史，可以说是古希腊史学中最彻底的人本主义者（试与“古希腊三大史学家”中的其他两位希罗多德、色诺芬(56)比较）。如果说，在接近人的全史的理想方面，希罗多德在古代史学家中最具有现代精神的话(57)，那么，在接近人本理想及科学理想方面，修昔底德（也许还有波里比阿）在古代史学家中最具有现代精神。在西方史学史上，修昔底德在建构人本史学及科学史学方面树立了第一个光辉的榜样，后来者鲜能企及。
    “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58)历史是人所创造的，是人的历史，是人的活动的历史；人是一切历史活动的主体，是历史活动的出发点，是历史活动的承担者，是历史活动的归宿。历史的目的就是人的目的，历史的规律就是人的活动的规律。因此，要展示人的活动，要说明人的活动结果，要理解人的历史，必然要求揭示人的欲望、目的、主观动机、心理状态；要发现历史的规律，必然要求说明人的欲望、目的、主观动机、心理状态的自然性、稳定性和不可违抗性，证明历史并非随心所欲的梦幻，而是带有内在的客观制约性。
    历史学通过人们活动及其因果向后人提供历史教训，提供历史智慧。历史学家至少可以说明，图利是人的普遍愿望，任何人必须尊重他人的权利，不可妄自尊大，不可傲慢，不可专制专利，“万事不可过分”，否则必招致历史的惩罚。奥斯温·默里（Oswyn Murry）说，修昔底德自己早是提供了这样一个历史教训，即一个单纯根据强权政治原则生活的社会必定抬致自我毁灭。(59)就象雅典人戴奥多都斯在一次关于对待同盟国或属国的政策的辩论中所表达的：根据对人的天性的认识，“我们应当认识到，我们正当的安全基础在于善良的管理，而不在于刑罚的恐怖”。(60)历史学的根本任务在于说明人（主体及其活动）与环境［外在的自然—文化环境与内在的自然（情欲）—文化（人格）环境］之间的关系，说明人必须适应、依据一定的环境，不可为所欲为，不可傲慢，说明做人的基本道理。汤普森有理由说这样的话：“修昔底德作为一位道德家，可以列入世界伟大作家之中。”(61)
    然而，人本史观毕竟是一种唯心史观。它完全用人的欲望、动机、心理状态等解释人类历史的演化，却无法解释人的心理状态、“人性”本身的演化。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才真正认识到，人们对物质利益的内在追求仅仅是历史活动的内在前提，人们的实践活动（基本地是生产活动）及其方式（生活方式，基本地是生产方式）的演化、发展才是说明人类历史（包括主体自身的历史）演化、发展的关键。但是，我们说，人本史观尽管还不是科学的唯物史观，但毕竟比神本史观前进了一大步，是人类历史观发展过程中重要的一步，是从神本史观过渡到唯物史观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人本史观是科学的唯物史观诞生的必要前提。人本史观，使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成就非凡，成为西方史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也由于受人本史观的支配，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即使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史学实践上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其基本的局限性：仅仅局限于编写当代史，对人类历史活动的外在环境（特别是社会—文化环境）的介绍、分析还比较缺乏，(62)对于人的活动的广泛的历史文化、社会关系的制约性说明还不够，等等。
    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生活在二十世纪末、拥有现代知识装备的历史学家，应该而且可以把历史写得更全面、更深刻。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12)(13)(14)(16)(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42)(43)(44)(53)(54)(55)(60)［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商务1960年版，第2、18、18、237、421、238、239、239、141、114、2、19、16、19、17、18、6、278、301、213、19、238、237、70、205、111、291、424、305、417、481、55、414、507、50、633、534、373、103、214页。
    ⑧同上书，第237～239页；又参见［美］伊迪丝·汉密尔顿：《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69页。
    (11)(39)(41)切斯特·C·斯塔尔：《古代世界史》，牛津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347～348、339、352页。
    (15)(38)伊迪丝·汉密尔顿：前揭书，第154、161页。
    (17)(61)［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上卷第一分册，商务1988年版，第39、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