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人:葛兆光 演讲地点: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引言 各位同学、各位老师,非常荣幸今天到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来做这场报告。 我知道,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主要研究的是中国。可是,我今天这个题目,要跟大家提一个这样的问题:仅仅靠中国文献来解释中国,是不是就已经足够? 大家都知道,一面镜子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平面的、单向的对象。你也想看后脑勺怎么办呢?你要想看侧面怎么办呢?所以,我觉得现在应该提倡一个用更多面镜子认识的方法,不仅仅是用一个同一的“西方”作为我们的镜子,我们周边那些文化,文化共同体,文化国家,文化民族,也有可能成为跟我们互相作为镜像来认识的一面镜子。有人说,那些什么朝鲜、日本啊,过去不是汉字文化圈的吗?我们中国人会有一个想象和印象,就是说他们跟我们差不多,以前不都受我们汉唐文化影响吗?大家千万别那么想。日本人跟中国人的差异,不见得就比法国人跟中国人的差异小。尤其是在近代,在十七世纪以后,大家在文化上越来越分道扬镳,实际上彼此之间的差异是越来越厉害的。尽管它们也许曾经共享过个一个传统,曾经都受过中国汉唐文化的影响,但实际上彼此之间的那个差异,已经开始显露出来。特别是,当我们用那个相对来说似乎很小的差别,来仔细地比照自己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细部特征。 日本汉文文献《华夷变态》,是清代前期日本长崎官员对中国人的询问记录。 可是呢,在我们今天学术界,能够摆脱“以中国解释中国”这种固执偏见、也能够跳出仅仅用西方来透视中国的简单模式的人,还不是那么多。所以,我觉得通过周边,通过周边所保留的各种有关中国的文献,来认识中国,是一个非常有效的、重新认识中国的途径。 这些文献有哪些价值? 当我们去看这些资料的时候,越来越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但同时也确实有越来越多的发现,外面的这些资料太有用了。当我认真看这些文献的时候,觉得很震惊。这个震惊不仅仅是因为它非常的多。刚才说到《韩国历代文集丛刊》3000册,《燕行录全集》106册。可是还没说越南和日本呢,越南汉文文献不少呀,日本的《唐通事会所日录》也不少,描述清代初期中国情报的《华夷变态》也好几千页,这些都是零星一小角,如果你看日本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纂的史料,你就会发现里面有关中国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说,在长崎保留的日本官员对中国船员、中国商人的讯问记录,就有好大一堆啊。 大家都知道法国年鉴学派,以及现在意大利的历史学者,常常会运用审讯文书来做很细的研究,比如说《蒙塔尤》、《奶酪与虫》这些名著。如果我们善于使用,也可以找出一些很有趣的东西来呀。比如,日本当时对来日本的中国船主和商人都做讯问,像每一条船带了什么东西、有多少人、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出生在哪里、籍贯在哪里,都记录下来。此外,他们还会问各种问题,它有很多常问的问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左到军事、右到经济,什么都有。这些资料反过来就是了解中国的好东西啊。当然,那个时代日本、朝鲜对中国的了解和对中国的记录,有很多见闻,也有很多记忆,也有很多想象,因为那个时候大家彼此开始隔绝了。大家都知道,十六世纪末期,就是在丰臣秀吉打到朝鲜以后,中国、日本之间就彼此在文化上隔绝得很厉害,互相也没有信任了。而十七世纪中叶,在满族占领了整个中国以后,朝鲜尽管还按照规矩朝贡,但是在文化上也跟中国有很多隔阂,所以对中国有很多想象和偏见,那些资料里面不完全是见闻和实录。 我跟大家讲几个故事。一个故事就是,我们现在不是有很多人提倡穿汉服吗?当然现在所谓汉服并不是汉代服装,而那个时候的朝鲜和日本文人和官员最主张的是大明衣冠。像朝鲜使者一到中国来,就讽刺中国的汉族文化人,说你们都变成蛮夷了嘛,身上穿的是野蛮人的满清衣服,反过来,虽然我们本是蛮夷,生活在文明边缘,可是现在我们身上是大明衣冠,所以,真正的中华文化已经转移到我们这儿了,你们那儿是“明以后无中国”,我们这儿却“应是小中华”,文化观念已经变了,对中国的观察就会有偏见和想象。 第二个故事,是一个江南女子季文兰的传说。季文兰在传说中是江南女子,被满人把她的丈夫杀掉了,然后把季文兰从南方掳到沈阳。在路经北京附近丰润县的榛子店的时候,季文兰就在墙上题了一首诗: 椎髻空怜昔日妆, 红裙换着越罗裳, 爷娘生死知何处, 痛杀春风上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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