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葛先生,您好。非常感谢您今天精彩的演讲。我的提问可能无关宏旨,只是针对您演讲中的一段评论提一个问题。您在演讲当中,对当前我们国家文史学科的发展表示了一些担忧。其中一个重要方面,是您认为对公众关心的一些问题,文史学者作出的反应不够,即便是作出的一些反应,您也是很有保留的。那么,我想问的是:文史学界对于社会关注的问题作出的反应,到底是什么样?是说通过文史传统证明这些问题不足为奇、古已有之,还是能够提出一种价值评判的立场或其他?正如一个哲学家曾经讲过,哲学存在之所以能引起公众这么大的热情,就在于它能对现实问题做出自己的回应,所以它才不至于消亡。您是不是也认为:文史学界如不能对现实做出自己的反应的话,那么,它的存在是不是也需要得到质疑呢?谢谢。 《唐通事会所日录》(日本汉文文献,东大出版会1984) 回答: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太重要,我的回答可能只是一个局部回答。第一,我觉得文史领域的学者,对于公众问题的回应,有一些分寸。首先,它不应该越出学术的范围,这是谨守本分。就是说,首先是站在学者的立场,以学术的方式来回应。这是第一。所以,我一直强调说我们要远距离关怀,而不是近距离的肉搏。这是第一。第二,当你有余力,当你有其他的力量,在做学问的时间之外,你应该去回应。这就是我们这批人,包括我跟孙老师年纪的这一代人,为什么常常会用两支笔写文章的原因。一支笔写学术文章,一支笔写文化评论或者说社会评论,我自己就是这样。但是,我是很注意的。就是说,在这个社会文化评论方面,我不要假装你是学术,或者你不要在学术里面又掺了很多社会评论。这是我们讲的第二点。就是说,你有余力的话,你应该关心社会,介入公众问题。第三,我觉得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当我们去介入社会,去回应社会问题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因为希望你的回应得到大家的关注,而去扭曲了你自己的本意。我觉得呢,现在文化界的人常常为了迎合传媒的需要,在回应公众问题的时候,常常采用的是哗众取宠的方式,那不是办法。所以,我们这批人,说老实话,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经历过上山下乡、经历过中国整个改革开放这个时代的人,其实,你说我们不想回应现代这个社会的问题吗?很想回应。但我总不太希望,就像过去的“影射史学”一样,把学术跟社会、政治混成一块儿。 文史学界是不是能够回应一些问题呢?其实是可以的,但是回应问题的方式得注意。 提问:葛先生,您好。您提到中国与日本文化上已经有很大不同。那么,我想问的是:在近代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中、日两国近代化走的路完全不同,结果差异也非常大。两国文化最大的不同在哪儿?它对近代化选择的道路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谢谢。 回答:这个问题也很大。我也只能就我所知道,或者我所关心的领域,去做一个简短的回答。从文化的角度来讲,中国文化是一个具有非常强的主体性和整体性的文化。用我们一个熟悉的比喻说,中国文化常常是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而日本的文化,大家都知道,一方面它上层文化受汉唐的影响,但它下层文化即丸山真男所说的“执拗的低音”那个生活层面的影响,它不具备很强的系统性和主体性。所以,你看,在晚明,当西方文明进入东方的时候,中国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天文学、数学,对不对?还有地理学。为什么关心天文学第一?是因为它要从整体从宇宙论那里得一个系统解释。可是日本呢,恰恰因为它没有这种主体性,外面的知识来了就可以用。所以,日本在“兰学”时代,它流行和最被日本人接受的是航海学、本草学、解剖学、医学。所以,日本很多重要人物,很多是医学家出身。这个文化整体性、主体性有没有,是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的一个很大的差别。所以,日本可以很容易地说,你来什么我就照单全收;中国人不,我还得想一想“体”和“用”能不能沟通,然后咱们能不能有一个完整的解释,从天文到数学是不是有个完美的体系,你不解释清楚,对不起,我不接受。所以,我想在这一点上,中国和日本就有差距。这是一个。第二个呢?中国和日本还有一个差距。中国的君主专制笼罩性非常强。整个中国的政治同一性,被君主控制得非常厉害。可是日本,你知道,各个地方的大名、将军,天皇没什么权力的。所以,它呢,在政治权力的方面,它很容易就有空间,然后进行改革。再说第三个。中国的下层社会,下层社会生活的伦理、道德和对文化的看法,实际上跟上层社会是有密切联系的,可是,日本的上层社会的文化跟下层社会的文化的分离性很强。所以,这个它也有空间。丸山真男在《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里面,提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想法:过去日本社会接受朱子学,觉得社会、天理、人是一体的,但是,当日本的古学家起来了以后,天理跟社会分开了,天理管不着社会,社会自成系统,自己就可以改变,它不需要天理的约束,即天不变、道亦不变,你天不变,我道也可以变了,我这个社会也可以变了。接下来,国学一起来,“去中国化”,跟你中国文化再分离,传统的那个上层精英文化就不再有那个强烈的笼罩性,也不成为主流的文化,这时候更容易接受外来的文化。所以,我想呢,中国跟日本的近代化的途径不同、结果不同,可能原因非常非常多,但是,仅从文化的角度来讲,我个人想到的就是这样。 提问:您精彩的演讲,给了我这样一个认识:我们应该把西方的镜子和中国周边的镜子结合成一个立体镜,既可以研究中国的大端,又可以见其细节。那么,我想问的是:如何把西方和中国的周边更好结合在一起?谢谢。 回答:其实我觉得,国学也好,文史之学也好,所做的事情用一个简单的概括来讲,就是认识中国,或者说重建中国的自我认识。那么,中国仅仅靠中国自己来认识自己。就像我开始讲的那样,你自己没有对立面,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那么,现在呢,我们有可能找到多面镜子,包括西方这面镜子,也包括周边,比如说日本、韩国这样的一些镜子,这并不矛盾。我倒是觉得,在寻找多面镜子的时候,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你有没有认识中国自己的主体意识。比较,可能有多种方法,但是比较的结果是要你自己体会和琢磨出来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自己的判断,你不可能有比较后的自我认识。大体上说,西方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跟我们文化传统差异性比较大的,我们可以借用西方来了解中国文化和西方的比较整体的差异,了解中国文化比较明显的特征。我想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呢?我们可以通过朝鲜、日本、越南的史料,来看看,在他们眼中,原来和他们同出一个汉字文化传统的中国是怎么变化的,这些变化如何使中国和它们之间渐渐不一样了。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观察和描述,了解这么一些国家和文化群体,彼此之间会生出什么一些差异,这些看上去细微的差异,说明在我们跟西方有巨大差异的同时,跟这些周边的文化差异也逐渐地扩大。正是因为这些扩大,中国文化的轮廓就越来越明显。如果你没有那么多的比较的话,中国文化的边境和轮廓你反而描述不清楚,因为你可能跟朝鲜文化、跟日本文化混成一团了。有很多人总以为,中国跟东亚特别是日本、朝鲜,好像大家都是黑头发、黄皮肤,好像都差不多的,而且大家都用汉字、都信仰儒家和佛教,都用汉唐法律传统啊。其实,至少在近世越来越不一样,在越来越不一样的时候,我们恰恰慢慢能够定位叫做“中国文化”的文化到底是个什么,叫做“中国传统”的传统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我们现在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中国?这个问题好像在中国学界还没有成为问题,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大问题。这是因为我们都觉得什么是“中国”仿佛天经地义,不必多虑,可是,现在有人要提出什么是中国,你该怎么界定?如果你有“周边”这些资源,又有一个“西方”作为对照,就好像有了边界和他者一样,我觉得问题就比较好回答一点。 好,谢谢大家! 日本人描绘的清代中国贸易船--得泰船(日本神户市立博物馆藏,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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