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史学话语中,没有英文中的“文献史料”(Documentary sources)和“文学史料”(Literary sources)的区别。我国现代世界古代史和中国古代史著作中常常提到的“文献史料”(literature),实为非文献史料(Non-documentary sources)和文献史料的混称,其中主要是指古代史家的著述,如希罗多德的《历史》、李维的《罗马史》、狄奥多洛斯的《历史集成》等。这种模糊的提法使得不少古史工作者误以为主要以文学史料为内容的各种古代典籍便等同于第一手史料(First hand or primary sources)或原始资料(Original sources),只要自己的论著依托于古代典籍,做到无一句无出处,便自可达到信史的高度。所以,我们在许多史学工作者的学术著作、授课讲稿和成果鉴定中常可看到、听到这样的表述:某书或本书依据可靠的第一手资料提出自己的看法……全书原始史料丰富扎实等。但翻开有关史著却发现,所谓“第一手史料”或“原始资料”大多并非第一手或原始性的,而基本上是非同代史家的描述。 类似的模糊认识也可在部分现代西方史家的著作中看到。在每年问世的众多西洋古史著作的页下或文后,都整齐排列着大段大段的注释,标明论述中各种事实陈述和价值陈述的出处。其中颇具功力的作品可以说做到了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九分证据不说十分话。但相当一批史家只追问到荷马、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色诺芬、波里比阿等古典作家为止,不再认真地计较这些作家的信息来源的可靠性。他们实际上把古典作家的记载同样类同于一手或原始史料,而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也同我国史家的工作一样,力求在故纸堆中寻找能够支持自己论点的论据,进而取得成一家之言或具有新意的文本解读的学术成就。 这就需要澄清几个史学研究的常识问题:什么是一手史料?它和二手史料之间存在怎样的区别?一手史料是否等同于历史事实?如果这些问题未能解决,我们便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还原和解释客观历史的工作,历史势必会变成由一系列误会组成的糊涂账,从而应了伏尔泰的那句名言:历史是“我们在死人身上玩的一堆把戏。”(注:吉尔德哈斯:《历史与历史家》(Mark T.Gilderhus,History & Historians),新泽西,1987年,第2页。严格说来,此处的转引也非一手史料。笔者并没有找到伏尔泰有关论述的原作,完全不知此句的上下文关系。) 在西方史学概论教科书中,一手史料(限于文字史料)被定义为“一种作品,其成文时间与所研究的时期或题目属于同一时期或几乎属于同一时期。”(注:肯特与斯奇内德:《如何研究历史》(Norman F.Cantor & Richard I.Schneider,How to Study History),纽约,1967年,第22页。)这种定义正确指出了一手史料与特定历史事物或人物的共时性,却忽略了一手史料的作者和与之共时的历史现象之间所应具有的直接参与或经验的关系。共时史料的提供者可能在空间上完全是历史事件的局外人,如一位埃及人若撰写了同时代的西亚史,他得到的可能一开始就是传闻失实的史料,然后再经过多次转手。这样的史料当然不能算作一手史料。 笔者认为,一手史料应指某种特定历史现象的目击者和当事人留下的实物、文字和口头的陈述,类似于司法侦察中做案者在做案现场遗留的痕迹或法律诉讼中所提供的人证、物证和书证。它是已逝过去的原生态的一种体现,为历史工作者寻找并确认历史事实提供了原始的资料和信息。按照这一定义,史前人类的化石及其遗下的石器、骨器、美术作品、居住遗址等实物,文明时代人类遗留下来的与一次性的客观历史共时同代的各种著述、法律文书、档案文献、公私信件、声像作品、口述历史等均可视为一手史料。例如,汉谟拉比的书信、赫梯法典、梭伦、萨福、提尔泰的残诗、色诺芬的《长征记》、恺撒的《高卢战记》等作品均可列为一手史料。按照这一定义,公元前4世纪问世的亚里斯多德的《政治学》虽然是研究同时代古希腊政治思想的一手史料,但却不能说是研究公元前5世纪希腊政治制度史的一手史料。同样,李维的《罗马史》是研究公元1世纪前后罗马史学思想的一手史料,却不是研究共和时期平民和贵族斗争的一手史料。在这些问题上,《政治学》和《罗马史》均属于二手史料。 所谓二手史料,是指非目击者和非当事人对某个特定的客观历史事物的文字或口头的陈述。这种陈述是次生的,是在第一手史料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某种描述、解释和判断,甚至想象。普鲁塔克的《名人传》、狄奥多洛斯的《历史集成》、阿庇安的《罗马史》等史著便属于二手史料。希罗多德的《历史》的大部分内容属于二手史料,而关于希波战争的部分情节却因出自目击者或当事人的口述,则可列为一手史料。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许多内容虽属一手史料,但至少演说词部分,如叙拉古公民大会关于如何应对雅典远征军的辩论词便属于二手史料。所以,一部以一手史料为主的书中可能包含着二手史料,一部以二手史料的书中也可能含有一手史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以共时性作为唯一的判断标志。 我们知道,在史学研究中,收集史料,尤其是收集一手史料是一项十分艰难的工作。比较选题、收集、筛选、分析史料和归纳观点这一研究工作的流程,收集史料是花费气力最大的一道工序,一般要占工作量的六成以上。一部史作的一手史料多,表明作者功夫到家,即使没有制作出新的体系、概括出新的观点,这部史作也可视为一部扎实的好作品。相反,只有高谈阔论而缺乏史料依托的著作,向来不被专业史学看重。所以我们的学术鉴定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明某参评项目之所以优异,是由于该项目史料详实可靠,结论建立在一手史料基础之上。然而,一手史料并不等于历史原貌,它虽较二手史料更接近历史真实,或者直接反映历史真实的某个部位,但接近不等于同一,某个部位不等于全貌。一手史料和历史原貌完全相左的例子也不乏见。因此评判古史研究成果的标准还应包括作者是否对一手史料进行过认真的考据辨伪,这里才真正体现了史家在史学微观领域的过硬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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