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即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美国的奠基时代(1585-1775)》一书的“导言”。 一 美国历史的起点应当定在何时,国内外史学界至今没有一致的看法。在各种美国通史或早期史著作中,有的以印第安人独处美洲的时期为美国的史前时代,有的以欧洲人“发现”美洲为美国历史的第一页,有的以詹姆斯敦的建立为其真正开端,还有的则采取“模糊处理”的办法,不从正面涉及这一问题。《美国的奠基时代(1985-1775)》截取1585~1775年这个时段,叙述美国建国以前的历史。这样做并非独出机杼,只不过是出于写作的方便而从诸家之说中撷取一种。 这个时期通常叫做“殖民地时代”。这段历史有一个相对明显的主题。在此期间,欧洲裔和非洲裔移民源源不断地迁入,逐渐落脚生根,和原住民印第安人形成交往和互动,在北美大陆造成了史无前例的巨变。这一进程虽然有不同种族和族裔的居民共同参与,但却始终为欧洲裔居民所主导,他们的制度、技术、观念和活动,支配了这期间北美历史的走向。欧洲的政治理念和制度在新的环境中发育成长,为日后美国的民主实验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各殖民地在自然条件和经济活动方面存在差异,促成了地域性的经济分工;北美和欧洲及加勒比海地区发生频繁的经济联系,开始在大西洋区域市场扮演重要角色,为独立后的经济“起飞”铺设了“跑道”。北美社会出现了多种族、多族裔、多教派互动的局面,文化的多元性初露端倪。诚然,如果将这个时期完全看成是美国建国的准备阶段,就不免有历史目的论的嫌疑;但美国独立后的发展,则确实是以这个时期为基础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将这个时期视为美国的奠基时代。 “殖民地时代”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1585~1690年是英属北美建立和走向稳定的时期。英国人在罗阿洛克岛建立第一个拓殖地以后的近百年里,陆续在大西洋沿岸地区建成了12个殖民地(注:北美13个殖民地的最后一个为佐治亚,建立于1733年。)。这些殖民地出现的年代不同,走向稳定的过程和时间也不尽一致。最初的移民经历了难以想像的艰难困苦,寻求谋生和致富的途径,建立有序和有效的政治社会,促成了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大致到17世纪90年代前后,各殖民地人口大量增加,经济能力得到提高,本地生长的居民或迟或早开始在政治、经济各领域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殖民地从移民社会转变为本地人社会。与此同时,英国经过多方探索,也大体上建立了管理殖民地的体制和机制。在1690~1763年期间,殖民地社会获得了稳步的发展,迅速走向成熟。各殖民地社会力量不断增强,具有越来越强劲的自主发展能力。这个时期英国对殖民地的控制相对松懈,给北美留下了很大的自由发展空间。在这半个多世纪里,殖民地人口持续增长,地域不断扩大,经济实力迅速成长,社会多样性不断发展,政治自治能力日益提高,本地精英成为社会政治舞台的主角。殖民地由英国的海外拓殖地,逐渐演化为具有自足性、自主性和独立性的社会。这样一个成熟的社会,对于外来的干预和控制日益感到难以忍受。1763年以后,英国在一个不适当的时机谋求强化对殖民地的管理,导致殖民地和母国的关系不断恶化,到1775年发展成武装对抗。至此,那股一直在悄然涌动的自主发展的潜流,终于喷发为独立的滔天巨澜,冲垮了英国在美洲的“半壁江山”。 二 其实,将美国建国以前的历史称作“殖民地史”,乃是一种以欧洲裔居民的经历为中心的美国史架构。在当今日益浓厚的多元文化主义氛围中,这种史观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史学界越来越倾向于将美国史看成是各种族、族裔和其他人群共同的历史,早期史也不例外。加里·纳什得风气之先,在1974年出版《红种人、白人和黑人》一书,运用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将美国早期史描述为多个种族、多种文化相互交流和冲突的历史,对种族和文化的交汇在早期美国社会的重要性,作了突出的强调。[1](pp.3-4,310-319)经济史家斯坦利·恩格曼和罗伯特·高尔曼主编的《剑桥美国经济史》,在关于殖民地时期的一卷中,用了很大篇幅介绍美国历史的印第安人背景和非洲黑人背景。[2]日裔学者罗纳德·高木更是明确地宣称,“美国在种族方面自从弗吉尼亚海岸开始之时就一直是多样的,这一现实已变得日益显著和无处不在”。[3](p.2)美国历史起源和早期发展的多样性,受到学术界越来越多的注意,具体研究印第安人、黑人、妇女、非英格兰裔移民的历史著作,更是不胜枚举。这些研究有一个共同的趋向:基于多元文化主义的价值取向,注重非英格兰裔群体对早期历史的影响。还有的学者将美洲文化、非洲文化和欧洲文化同等对待,把它们视为美国历史的共同渊源。[4](p.17) 这显然是对过去研究倾向的反拨。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美国历史著述中,殖民地史不过是英格兰裔移民及其后裔的经历和英国政策的记录。印第安人通常作为白人的敌人而出现,黑人则只有在涉及奴隶制时才被提到。在最近几十年的多元文化研究潮流中,以往遭到忽视的群体得到重视,他们不再是历史的陪衬和配角,而被安排在历史舞台的中心。这样一部早期史,无疑显得更加丰富和完整。 但是,矫枉不可过正。在讲述北美早期历史时,如果撇开印第安人、黑人和其他非英格兰裔居民的经历,固然是一个极大的欠缺;可是,如果将这些群体摆在和英格兰裔居民同等的位置,也存在扭曲或支解历史的风险。历史学家只能尊重历史,而历史总是存在着缺陷和局限的。北美殖民地的开拓史,决不是一篇壮丽的英雄史诗,而毋宁是一部苦难史:印第安人人口锐减,黑人处于非人的被奴役状态,许多移民死于迁徙途中和定居地建立初期,各种仆役不能享有人身自由,战争、疾病和死亡的阴影不时笼罩在北美上空。在这样一部历史中,英格兰裔居民不仅是人口的主体,也是社会文化的主导性力量;非英裔的种族和族裔遭受压迫或排斥,其文化的影响力受到很大的限制,在北美社会处于不平等的边缘地位。13个殖民地乃为“英属”,这种英格兰属性,不仅表现为政治主权的归属,同样也反映在社会文化的基本特性上。诚然,各种非英格兰的文化成分和主流文化在冲突中发生融合,共同熔铸了北美文化的特征,这是日益得到确认的事实;但在正视各个种族和族裔在北美历史中的作用的同时,不宜对起作用的各种因素作等量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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