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著作《马基雅维里主义》论述兰克的篇章中,迈内克写道: “兰克的《论列强》是一部开山之作:将利益转变为国家个体之生命功能(这些国家个体被升华为一个个实实在在的卓越人格);使利益与所有其他兴起的倾向交织在一起,得以重新统一进新的更高种类的联系,从而在各自分立的国家个体组成的世界之上,构成一个更高的西方集体世界,从那里而后变得有可能去瞥见其外别的难以度量的高峰。”[1] 迈内克的这一分析向我们表明,兰克的《论列强》绝非仅仅是对从路易十四称霸到1815年欧洲协调为止的一段国际关系史的简单考察,甚至由这一历史考察而得以揭示的国际政治内在机理--霸权更替与均势的自动生成--也不是《论列强》的主要内涵。兰克的《论列强》有更为宏大得多的抱负。《论列强》是在一种特定的历史哲学-历史主义-的指导下写作出来的。而历史主义绝不是一种关于应当怎样进行历史研究的狭隘的方法论,历史主义首要的也是关键的是一种生命哲学!作为一种生命哲学,历史主义试图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的,历史是怎样的,生命是怎样的,也就是说,历史主义试图告诉我们,作为一种本质上是历史性的存在,人在历史面前应当具有何种精神和道德态度。历史主义本质上也是试图回答那个原本属于政治哲学的问题:政治生活的秩序的终极的根源何在?但与政治哲学不同,历史主义试图在一种一次性的、奔赴某个确定目标的因而也是充满意义的时间之流的框架下来思考这一传统问题。 作为一种特定的历史哲学,历史主义一方面继承了由基督教历史神学所开拓的线性的时间观,另一方面又在一些决定性的点上背弃了基督教历史神学。因此,为了揭露兰克《论列强》这一文本的深层次意图,也为了更好地把握历史主义本身,我们首先需要对基督教历史神学有一个大致地了解。 一、基督教历史哲学古典世界也有历史,但把历史理解为一个有着明确的开端并奔赴一个明确的目标的充满救赎意义的线性的一次性进程,这样一种历史观,的确是基督教的创造。对于基督教意识来说,整个世界历史以基督的道成肉身为中心,世界历史走向基督的道成肉身,而由基督的道成肉身所点亮的终极的救赎的希望,载负着整个世界奔赴末日审判。尘世的时间是要终结的,在尘世的时间内部不存在任何终极的东西,只有随着末日审判的来临,终极的意义才显露出来:在天国里享永福或在地狱里受永罚。而这末日审判的执行者不是某个世界历史性的个体,亦不是历史本身,而是上帝之子基督。同样,基督执行末日审判的准绳也不是某种内在于尘世的标准,而是上帝从一开始就与人所立下的约。作为个体的人将根据他在何种程度上遵守了上帝的约而得到相应的审判。这样一种基督教的历史神学对人类精神施加了以下几点影响: 其一,存在的急迫。基督教意识把个体的生存转向了一个有终结的未来,人将根据他在此世的所言所行所信受到审判,而这一审判会以一种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这就要求人随时处于警醒的状态,保罗下面这段话很好地表述了这一由于基督教信仰而产生的存在的急迫: “弟兄们,论到时候、日期,不用写信给你们,因为你们自己明明晓得,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人正说平安稳妥的时候,灾祸忽然临到他们,如同产难临到怀胎的妇人一样,他们绝不能逃脱。弟兄们,你们却不在黑暗里,叫那日子临到你们像贼一样。你们都是光明之子,都是白昼之子;我们不是属黑夜的,也不是属幽暗的。所以,我们不要睡觉,像别人一样,总要警醒谨守。因为睡了的人是在夜间睡,醉了的人是在夜间醉。但我们既然属乎白昼,就应当谨守,把信和爱当做护心镜遮胸,把得救的盼望当做头盔戴上。”[2] 其二,遏制权力意志。终末的盼望只是由于基督的道成肉身而成为可能,这就意味着,是基督赋予了世界历史以意义,被钉十字架的基督赎了整个人类的罪,点亮了终极的救赎希望。对于基督教意识来说,整个世界历史的意义就系于基督一人身上,基督一人担负了整个世界历史的希望。人无法自己救赎自己,人无法自我称义,人也无法在此世找到终极的归宿,人只有效法基督,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和人格参与基督的事业,积累天国的财富,舍弃尘世的各样羁绊,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在这样的信仰光照下,权力意志在下面两个意义上被宣判为是有罪的:(1)权力意志容易使人内心变得刚硬顽固,使人蓄意拒绝对终极实在的依赖,使人停留局限于自身,使人变得傲慢,最终使人内在地趋于虚无。正如沃格林所言,“人如果缺乏‘有爱的信仰’(fides caritate formata),仅仅停留于自身,那就是恶魔式的虚无。这一点由基督教进行了终极性地表述,传统上称之为启示。”[3];(2)受权力意志支配下的人的存在,把尘世的善好当成了终极的善好,试图在尘世生活内部就寻找到永久的家园,这就使他们遗忘了天国的终极的美善,也就是说,使得人颠覆了整个存在的秩序。而正是由于颠覆了存在的秩序,人才会痴迷和执著于各种各样低级和虚妄的追求。 其三,克服虚无主义。由基督教信仰而来的一整个极为动态的历史进程有一个致命的危险之处,即,整个历史的意义系于基督一人身上,只有凭着对基督的坚定的信仰,历史才是有意义的和可以理解的。一旦信仰不再坚定甚或彻底瓦解,那么,整个历史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原本动态紧凑的历史进程就会瞬间失去目的和方向,一种逼人灵魂深处的虚无感就会势不可挡的袭来。这就是在人类的近现代史上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基督教历史神学为其后的各种历史哲学留下了这样一个人类精神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如何挽救由于基督教信仰崩溃而导致的历史的意义的失落。我们在本文中所要考察的那个特定的历史哲学--历史主义--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出现的,历史主义正是试图挽救历史的意义的一次伟大但又不幸的尝试。下面,让我们转向对在历史主义指引下写就的兰克的《论列强》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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