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夷秩序扩大化与朝鲜、日本之间相互认识的偏差
对于传统的东亚世界国际政治关系,中外学者皆以中国为中心的华夷秩序为共识,然而很少有学者研究其具体表现。例如,关于东亚诸国向中国派遣朝天使和燕行使的情况研究已多,但对东亚诸国之间相互交往如鲜日通信的考察少见;①关于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的华夷秩序(或言朝贡-册封制度)探讨已深,但缺乏对华夷秩序在周边国家的延伸的关注。具体到朝鲜与日本之间通信使往来,14至19世纪多达一百三十余次,②资料颇为丰富,然相关成果极不相称。③另一问题是,虽有学者注意到在朝日等国存在华夷秩序扩大化的迹象,但对这一迹象缺乏细节上的考察和问题上的分析。④至于把以上两种问题联系起来加以研究,则至今尚付阙如。发生在李朝宣祖庚寅年间(1590年,即明朝万历十八年)的鲜日通信活动背景复杂而典型,其间出现的诸多摩擦事件透露出华夷秩序在鲜、日两国的无形扩大及其影响,解读这些细节可以加深对传统东亚国际关系的认识和理解。 一、庚寅通信始末 万历十五年(1587)九月,日本使节橘康广到达汉城,通报丰臣秀吉统一全国及要求朝鲜通使之意。⑤朝鲜不明实情,商议对策,很多人反对。例如,赵宪认为丰臣秀吉弑主自立,接待其使有违道义,主张诛杀来使表明外交立场;李命生认为鲜日邦交已久,接待叛逆使者有违交邻之义,而秀吉遣使刺探情报,居心叵测,主张拘留来使,通报明朝,然后派军讨伐。朝鲜王廷权衡再三,最终决定“但答其书契,而称以水路迷昧,不许送使”⑥。 万历十七年五月,秀吉又令宗义智和玄苏来求信使。这次形势有变,秀吉见朝鲜拒绝交往,决定兴兵犯境。而义智乃对马岛主,其岛在朝鲜半岛与日本九州间,年产不过三月之供,主要依赖与朝鲜贸易,一旦中断贸易影响巨大。⑦故而义智冒死劝阻出兵,亲自出使斡旋。而朝鲜亦看重与对马关系,不忍自毁藩篱,同时担心惹恼秀吉,遭其蹂躏。于是,朝鲜这次廷议遣使问题出现分歧。以领议政李山海、礼曹判书柳成龙为首一些大臣开始主张遣使回聘;前参判李山甫依旧反对遣使;户曹判书尹斗寿则主张奏报明廷再说,由此“议久未决”。这时有人重提竹岛之役,认为可以要求日本刷还竹岛叛民,若其诚心照做,再议通信。⑧义智迅即派人回国报请,秀吉遣还叛民及被掳边民,并解释对日军剽掠竹岛并不知情。朝鲜王廷为此隆重庆贺,款待日使,柳成龙亦趁机上书,“启请速定,勿致生衅”。次日朝会,一些官员也建议借机观察日本动向。至此,朝鲜确定对日遣使。⑨ 万历十七年六月,朝鲜王廷任命黄允吉、金诚一为日本通信上、副使,许筬为书状官。次年三月,信使一行启程。四月,由釜山出海;五月,至对马岛;七月,达堺滨的引接寺;同月二十二日,入日本国都;十一月七日,拜见秀吉;万历十九年二月,回至朝鲜复命。⑩在这次交往过程中,发生了一系列朝鲜使臣认为日本“违礼”的事件。归结起来如下: (一)宣慰使事件。宣慰使是负责欢迎和接待入境外国使节的官员,差遣宣慰使是外交礼节之一。对橘康广、宗义智之行,朝鲜均能依礼迎慰。但这次朝鲜使臣在对马岛登岸后,却未见日方来人。朝鲜信使认为日本交邻违礼,展开严正交涉,酿为事件。 当时,副使金诚一责问日方为何宣慰使违约未至,而译官以路途受阻应对。对此,正使黄允吉急于赶路,未打算追究。而金诚一强调事体重要,指出若姑息之,日方会照例因袭,更加怠慢。(11)在其坚持下,“平行长果以宣慰使来,待风一岐岛矣。”(12) 考查该事件记载,文献仅见金诚一与黄允吉往来书信。不过,还有史料亦可佐证两点:其一,事先朝鲜确曾与日方商约接待礼仪,金诚一责问之语不为虚妄。据朝鲜实录载,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三日黄允吉奏报:“臣见客使,问曰:‘我国之不通信于贵国久矣。一则畏风涛之险,一则虑海贼之患。今者我殿下重新王之信义,嘉客使之诚恳,特遣使臣,修百年永废之礼,此盛举也。吾辈到贵国,则国王必有接待之礼,其间节次,可得闻其详耶?……’玄苏答曰:‘弊邦接待之礼,余今难定,到弊邦当告云。’”(13)其二,朝鲜使节却曾在对马岛逗留多时。细查其行程:“(五月)初四日,到对马岛,传命岛主。……六月,发船泊一岐岛。”(14)一岐距对马仅40余里,到对马后信使们首先“登东峰,望一岐岛”。如此短促的距离和明确的登途意向,且无待风等其它必须之事,信使为何要逗留一月之久呢?使团六月出发到一岐岛就又驻留,并因是否主动约请宣慰使见面而发生内部争议。可见这一个月专为等待宣慰使到来。 (二)国分寺事件。在对马岛上,使臣受邀游览名胜。在国分寺,使臣在玄苏安排下入宴中堂。义智后至,竟然坐着轿子径直入场。金诚一认为:“咫尺之地,乃敢偃然乘轿,历阶升堂,睥晲使臣有若臣仆然。虽曰夷狄无礼,亦有君臣上下之分,义智何敢乃尔耶?”(15)。于是与书状官许筬等相继离席,以示抗议。见信使反映强烈,日方被迫道歉示好。先由船主派人传话,说是接待副官年轻失礼,非常后悔;继而告知岛主及都船主等闻知此事,切责副官;最后推说轿夫不听使唤,已经将其逮捕处刑。(16) 关于国分寺事件,《朝野佥载》云:“其在对马岛,平义智(17)请使臣宴山寺中。使臣已在座,义智乘轿入门,至阶方下。金诚一怒曰:‘对马岛乃我国藩臣,使臣奉命至,岂敢慢侮如此?吾不可受此宴。’即起出,许筬等继出。义智归咎于担轿者,杀之,奉其首来谢。自是倭人敬惮诚一,待之加礼,望见下马。”(18)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宗义智竟因一时失礼杀人谢罪,对于对马岛地方而言无疑是严重事件,但《宗氏家记》并无记载。宗氏既要仰仗朝鲜供给,又不敢违抗秀吉命令,不得不尽力周旋,很可能对此类事件有所忌讳,刻意隐瞒。 (三)“礼单”事件。七月至堺滨,“有西海道某州某倭等送礼单,其书曰:朝鲜国使臣来朝云云”。朝鲜信使认为:“倭人以来朝为辞,辱莫大也。辱身且不堪,况辱国乎?”为此拒绝接受礼物,一致抗议。面对强烈抗议,宣慰使和都船主先后派人致歉,解释文书是请人代写,而自己不通汉文,以致失误得罪。见其态度诚恳,朝鲜使臣勉强接受了礼物。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同月十一日肥前州官员馈食接待,公文亦写“朝鲜使节来朝”等句。这一次,通事陈世云未与正、副使沟通,私下里敦促日方作了修改。金诚一严厉斥责通事越权:“世云之罪可杖也。书辞如彼,则宜告使臣以听处分;而经草本,径自却之,是世云爲使臣也。”同时强调日方一再犯错,情结严重:“西海之倭,前既失辞,而使臣却之不严,故今又如此,其辱尤大矣。”为此,金诚一拒绝签名回礼,不受倭人酒食。(19) (四)传命事件。为了完成使命,信使一行急于见到秀吉,递交国书。然其七月份即到日本国都,十一月七日才“得以传命”。(20)这一环节耗时五个月之久,引起了信使的不满。金诚一云:“经夏涉秋,尚未致命,圣主宵旰之念,远臣闷迫之情,当何如耶?且古者交邻之义,必敬其使,而不敢忽焉。敬其使,乃所以敬其国也。使者入国,而怠于为礼,淹留旷日,不时接见,则是不有邻国也。此岂以礼为国之道乎?”(21) 于是,朝鲜使臣通过以下三件事情予以应对:第一,拒绝义智请乐。九月份,义智两次向朝鲜使臣“请乐”,希望朝鲜使团所带乐队赴宴助兴。朝鲜使臣强调未传王命不可举乐,并指责日方不重国交,而义智亦颇失礼。(22)第二,拒绝观光安排。十月二十八日,义智派副手通知,次日秀吉出游天宫,使臣可去观光。金诚一婉言谢绝:“异国光华,固愿见也。但王命未传,使臣义难出入也。”次日义智亲请,并恐吓“不从且有悔”。正、副使依然不应,只派书状官前去敷衍。第三,拒绝行贿秀吉左右。由于迟迟无法传命,有日人撺掇行贿秀吉亲信民部卿法印、山口殿玄亮等,金诚一当即反驳:“使臣衔命出疆,虽一于礼而不苟,尚虑失身而辱命,况可行货于左右乎?”其人辩解宾主馈赠属于常理,金诚一则认为“行礼有时”,王命未传无由馈赠。结果,“上使为之屈”,此议遂寝。(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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