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与意识形态 如果对1789年到1793年的进程加以考察,不可避免地会提出关于“情境”的问题,表现为两个方面:来自外部的反抗,以及由于大革命的过度规划而产生的内部阻力。于是,一方面是情境,另一方面是意识形态。 应当承认,情境是存在的。(11) 如果没有那些情境,将如何看待历史呢?反对与阴谋的存在会有多严重倒是次要的,阴谋的威胁不在于其实际情况与程度,而在于对密谋者实施计划的主观臆想。从这个角度来看,研究大革命情境的历史学家们其学术观点的巨大缺陷在于,大革命对威胁的回击恰如其分:对于这些历史学家而言,应当采纳革命者们的观点,这些观点时而出于恐惧,时而出于政治利益。革命者有时认为某一时刻比实际情况更危险,或是由于那时他们对成功没有确定的把握,或是出于利益的考量。为了表明反击是合理的,革命者大声控诉,但却不愿证明这些控诉是正确的。 对大革命情境的解释独立于真实情况,以这种视角所得出的最终结论导致了问题的产生。每当恐怖进入到一个阶段,同样的一些因素联结在一起:首先,情况开始变得不利,产生了恐惧的氛围,促使采取迅速的手段;接下来,来自下层的压力导致使用暴力清除危险;最后,一部分人谋划着利用这个情境来改变政治力量,向更加激进的方向发展。在“恐怖时代”初期,就出现了各种已经存在的情境:在政治文化中混杂着自由主义与潜在的专制因素;精神、文化、宗教、政治传统与自由精神和合法性理念几乎格格不入;极端的集体激情。“恐怖时代”的到来还依赖于突发事件,因为没有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就不会激发潜在的矛盾。 意识形态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在20世纪的革命中,意识形态成为主角。但是,从这些当代悲剧的角度重新解读“恐怖时代”的做法仍然十分有限。这是因为,法国大革命并非出现在众多意识形态的时代,尽管诸如罗伯斯庇尔似的人物促成了大革命“恐怖时代”的降临,或是通过一些片段(由其是1794年春的大恐怖时期)得以展现。借用阿兰·波桑松(Alain Besanon)在《列宁主义的精神起源》中对意识形态的定义:“意识形态是一个系统的理论,它承诺如果相信就会得到拯救;是一种世界秩序,表明了其演进过程;声称建立在确实的科学基础之上;推行一套实际的政策,试图按照该理论完全改造社会……政治是意识形态的适用领域。”(12) 当然,法国大革命承诺了一种历史的拯救,通过对当下罪行的赦免换取未来的幸福生活,因此是一个美化暴力的沉重承诺;但她却忽视了社会科学,使其降格为口号(13);她甚至忘记了意识形态的必要补充与现实形式--政党。从这个意义上讲,布尔什维主义与雅各宾主义相去甚远。后者从来没有在理论上与现实中组织起一个政党,也从没有产生过一套原则用来形成某种社会与政治秩序。雅各宾主义是反民主、反个人主义的,与1789年的精神背道而驰。 雅各宾主义首先是一种政治,具有革命性:意志至上,暴力高于权利。雅各宾主义中不存在民主方面统一、协调的言论。从这个角度而言,它只是一个概要、雅各宾主义者们诸多言论的集锦,多种言论仅仅尝试着阐述了1789年的原则。确实有一种是雅各宾派的言论,但却与民主的本质毫不相干:它关注革命,更加注重手段而非目的。如果该言论形成一个关于个人与主权的特殊观念--将个人置于集体主权之下,这绝不像大革命试图界定理想国的基础那样是为了追求一种目的。 下面的例子就能说明这个问题。就恐怖主义政权的行为而言,在将恐怖措施正当化的原则和使一般性措施成为必要的原则之间,存在着令人惊讶的差距。1794年的“大恐怖时期”,在一次滑稽可笑的诉讼之后,治安委员会受命处决一批“人民的敌人”。考虑到适用制宪议会于1789年实施的司法改革的相关规定,国民公会通过立法解决这个难题。此事件表明,在普通司法领域,通过反抗“革命的与特别的司法”,治安委员会与国民公会适用了1789年的原则。在这方面,它们的目的是保护诉讼参与人的权利。但与此同时,政府以完全不同的原则为名义,将这些人视为“人民的敌人”,进而试图剥夺它们的权利。 雅各宾派关于个人与主权的主张实际上是关于革命的主张,更详细地说是将革命视为全面、绝对、没有其它选择的战争,就如当时的口号所言“胜利或者死亡”。这种论调是战斗中的民主,将民主的诸多原则(个人、自由、法治政府、公私分离)发展到狂热的程度,结果走到了对立面。托克维尔指出,战争杀死了民主。(14) 这是因为,战争不仅必然导致政府权力的膨胀,更为重要的是,战争使人民对暴力与奴役习以为常,战争逐渐将国家引向专制主义。战争意味着结党、放弃任何自治、泯灭个体的理性。战争创造出一种抹杀个体的社会秩序,在抛弃自我以及摒弃平时所有的区分个体的机制之后,产生了一种绝对的平等。雅各宾派的言论是突然陷入战争的一种民主的个体理论。在这场全面的战争中,没有协商的余地。大革命就是一场战争。 如果“恐怖时代”部分是由1789年政治文化中潜在的专制因素在特定情境下受到激化的产物,它就绝不是雅各宾主义和意识形态的结果。在对法国大革命“恐怖时代”的理解方面,意识形态所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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