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乾纲独断的家长制与求谏纳谏、广开言路、集思广益的矛盾 无论是奴隶制社会,还是封建社会,都是高度集权的社会。君主乾纲独断,是国家政治生活中具有决定性的因素。君主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邦,君主的一个举动、一个决策,都关系到国家的治乱兴衰,有时一言之差,也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君主以“天子”自居,“天子自圣明”,“君为臣纲”,自信而又自负,很难采纳臣下的建议,更难接受臣下的批评。但天下之大,政务之繁,问题之复杂,决策之困难,仅靠君主一人的智慧和精力来作出明断,又的确是困难的,并且常常由于君主的专断和昏庸,造成决策失误,举措失当,政局不稳,乃至王朝倾覆。这使得统治阶级不得不寻求补救办法,于是设谏官以纠正君主的过失,设御史机关以纠察百官。周公总结夏商兴亡的教训时,就提到进谏纳谏和监察的问题。他说:“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鉴),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51]所以周礼规定设师保以“谏王恶”。后来的《管子形势解》也说:“谏者,所以安主也。……主恶谏则不安。”[52]秦汉设御史大夫、谏议大夫等官,负责监察和谏议,隋唐以后设御史台、谏垣、谏院、给事中、都察院等,发展了谏议和监察制度。谏官和朝臣可以直接上言反映情况。但并非每个君主都有自知之明,都能理解舜提出的“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的道理,都能有唐太宗的明智见识:“夫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53] 作为君主,是纳谏还是拒谏,是责己还是罪人,会带来截然相反的结果。《左传》庄公十一年记鲁国大臣臧文仲说:“禹、汤罪己,其兴也浡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据说,夏禹、商汤都能虚心纳谏,有错误便下诏罪己,勇于担责,国家因此勃然兴盛;而夏桀、商纣不但拒谏,而且诿罪于人,杀害忠良,政权于是迅速败亡。二者的结果迥然不同。商汤罪己的事例,《尚书汤誓》中有记载。商汤灭夏后,不敢骄傲自满,仍然谦虚谨慎。他对臣民说:“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这表明他是一个严于自责、有政治责任感的政治家。 自古以来,因不听谏议、堵塞言路、刚愎自用,不知“罪己”,只知“罪人”,只愿意听臣下对自己歌功颂德、阿谀逢迎,不愿意了解真实下情,甚至偏听谗言,杀害敢于直言进谏的良臣,导致失败垮台的君主屡见不鲜。例如在夏代,较早的有太康,他继承王位之后,“游畋弃民”,常常猎于洛水之北,荒于政事。其弟五人陪同,怨其不返,于是以大禹之训作歌劝戒,指出他“尸位逸豫,盘游无度”,有违祖训,提醒他“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弗慎厥德,虽悔可追?”[54]这就是《五子之歌》中的恳切讽谏。但太康置之不理,导致失国。夏桀是一个暴君,《史记殷本纪》记载他指着太阳大喊:“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自认为“天之有日,犹吾之有民,”只有太阳亡了,他才会亡。《尚书》说他“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灭德作威”,[55]不用贤良,不恤百姓,杀忠谏大臣关龙逢,最后走上了灭亡的道路。殷纣王也是一个暴君,曾狂妄地宣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他虽有本事,能文能武,能言善辩,却听不进谏议,“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56]。他暴虐无道,“淫乱不止”,微子屡谏不听,只好逃走;箕子谏阻不听,便佯狂为奴,但未能避祸,终遭囚禁;比干强谏,却被剜心剖腹。纣王独行其是,拒谏饰非,最后落得自焚国亡的可悲下场。后来的秦王朝,之所以短命而亡,西汉政论家贾谊认为,除了“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激化了社会矛盾以外,秦二世不纳忠言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贾谊指出,当时秦朝“多忌讳之禁”,正直的大臣“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自君卿以下至于众戍,人怀自危之心”;“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57]。陈胜、吴广起义后,关东各地群起响应。朝廷派去的官吏回来后如实上报,秦二世大怒,竟将其下狱。随后派去的官吏再也不敢说实话,谎称起义者只是小股群盗,均已扑灭。秦二世听后大喜,死到临头尚自欺。 隋炀帝也是一个刚愎自用的暴君。他公开宣称“我性不喜人谏”[58],一些衷心进谏的大臣轻则罢官,重则被杀。太常卿高熲“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自蒙寄任,竭诚尽节,进引贞良,以天下为己任”,“当朝执政将二十年,朝野推服,物无异议,海内富庶”,由于谏炀帝不可耽于玩乐,背地里说了一句“近来朝廷殊无纲纪”[59],就被处死。那些善于逢迎的小人则乘机而上,受到信用。御史大夫裴蕴和内史侍郎虞世基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四方告变,不为奏闻”[60],等到农民起义的烈火燃遍全国时,不可一世的隋炀帝被身边的近臣所缢杀。明崇祯皇帝,亦因不听劝谏,不恤民生,杀谏官以掩己过,最后落得个自缢身死的可悲下场。 对于贪图享乐、无视民生的君主,谏其节俭,是危险的;对于昏庸颟顸,却又自负的君主,建言献策,是很难被接受的;对于确有雄才大略、文治武功的君主,谏其过失,是很难使他理解信服的。所以,谏官难当,谏言难讲。要达到使君主接受自己谏争的目的,一要君主开明,二要讲究进谏艺术。要格外注意被谏者的性格特点,格外注意用语的分寸,语气的轻重,角度的偏正。要善于顺谏,善于讽谏,如师旷的《论五墨墨》,邹忌讽齐王纳谏,触龙说赵太后,李斯的《谏逐客书》,贾谊的《过秦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魏徵的《谏太宗十思疏》、《十渐不克终疏》等等,这些都是成功的范例。当然,也有用强谏、死谏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主张。特别是批评君主的过失,这最易使君主动怒。即使是唐太宗这样的明君,也是不能轻易拂逆的。有一次魏徵在朝廷上批评他的过失,其心也忠,其情也切,其理也直,而他却接受不了,拂袖而去,愤愤然,回到家中对长孙皇后讲,总有一天要杀掉这个乡巴佬!后经长孙皇后的开导才息怒。如果不是长孙皇后贤惠救驾,一代名臣魏徵的性命就危险了。太史公司马迁为战败被俘的李陵设身处地地辩解了几句,竟不为汉武帝所容,毫不留情地将他打入大牢,最后遭受士大夫最为屈辱的宫刑。东汉光武帝刘秀,在建武三十年拒绝了司空张纯等人请他到泰山封禅的建议,并下诏书说:“(朕)即位三十年,百姓怒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明确宣布:今后各州县,凡是远道来祝寿,说一些虚伪的赞美话,“必髡,令屯田。”[61]即是说处以髡刑,让他去屯田。可见此时他还是清醒的。但是,仅仅过了两年,他又相信谶纬了,到泰山搞了封禅活动。回来后,凡事先问谶纬,迷信至极。给事中桓谭上书劝谏,他却大怒:“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桓谭叩头流血良久,才免于一死,贬为六安郡丞,病死在赴任的路上。[61]韩愈晚年“欲为圣明除弊事”,“一封朝奏九重天”,上了《谏迎佛骨表》,却触怒了信佛的宪宗皇帝,决意将他杀掉,后经众大臣求情,虽免于一死,却“夕贬潮州路八千”[62],将他打发到僻远的潮州当刺史。明代清官海瑞,忠心耿耿,忧国忧民,上书嘉靖皇帝进行谏争,竟然同时买好了棺材,作了死的准备。由于进谏,得罪君主或权臣而遭迫害甚至杀戮的谏臣不计其数,代有所闻,史不绝书。可见在乾纲独断的体制下进谏,何其难也!又何其险也! 历史上由于君主不能很好地求谏纳谏,因自己的失误不罪己反而罪人,究竟造成多少失误,带来多少动乱,是难以数计的。谏议制度如此重要,为什么君主们不能很好地实行呢?南宋光宗绍熙二年,担任起居舍人的黄裳在一封奏章中作了分析。他上奏道:“自古人君不能从谏者,其蔽有三:一曰私心,二曰胜心,三曰忿心。事苟不出于公,而以己见执之,谓之私心;私心生,则以谏者为病,而求以胜之;胜心生,则以谏者为仇,而求以逐之。因私而生胜,因胜而生忿,忿心生,则事有不得其理者焉。……宜因事静察,使心无所系,则闻台谏之言无不悦,而无欲胜之心,待台谏之心无不诚,而无加忿之意矣。”[63]根子在于是君主专制社会,不是民主社会,是家长制管理,不是民主管理,要君主克服私心、胜心、忿心,是很难做到的;能做到一时,做不到长久;能做到开始,做不到结尾。当然,由于君主开明,很好地求谏纳谏,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因而带来决策正确、社会稳定发展的例子也不少。但是,总的来讲,乾纲独断的家长制与求谏纳谏存在着难以克服的矛盾,这就使正确执政需要的集思广益、决策科学得不到保障。 乾纲独断的另一个表现是,以君主之是非为是非,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文人学子只能诠释经书,做考证,讲义理,做八股文,不可标新立异,离经叛道。韩愈曾无可奈何地感叹:“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一代文豪尚且如此,一般文人学子就更不敢乱发议论了。因此,中国古代除了春秋战国时期出现过“百家争鸣”的盛况外,以后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局面。自汉以后,儒家一枝独秀,万马齐喑。孔孟之道按照封建统治阶级的需要不断被改造,禁锢了思想,压制了创新。奸佞小人,可以望文生义,吹毛求疵,陷害正人君子;昏官奸臣,可以牵强附会,深文周纳,打压忠良之士。一次又一次的文字狱,使文人不寒而栗,因而也不敢解放思想,不敢创新。不愿因言获罪,求荣取辱,毁其仕途,更不愿因自己的多言祸及妻小与家族。“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64],“口将言而嗫嚅,足将行而趑趄”,成为大多数文人的心态和状态。如此等等,严重地压抑了民族的创新活力,因而社会只能在旧的框架内轮回,跳不出“周期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