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节否定了传统的观点,这仅仅是结论的一半。“回回”一词,究竟是指什么,这才是最终要解决的问题。然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孤立、片面地研究“回回”二字是得不出正确结论的,余必须对沈括留下的五首歌词进行全面的比较研究,才能较为清楚地看出问题来。下面抄录五首歌词的全文: 其一: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其二: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其三: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其四: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 其五: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儿。[1](17~18) 这五首歌词都是沈括“在鄜延时”所创作,因此,应属同一个时期的作品,而从歌词的内容又一致地反映了一个主题,就是宋神宗元丰年间的宋夏战争。试从三个方面来进行分析。 首先,从这五首歌词所出现的地理名词来看。 第一首有“山西十二州”“黄河”“秦塞”。山西,古指淆山、华山之西,又称关西。第五首中的“关西种”,《诗话总龟》引作“山西种”[12](404)。十二州,似指西夏十二州。《武经总要》载:“德明死,子元昊康定初复叛,遂封夏国。绥怀之初,有夏、银、绥、宥、灵、会、盐、兰、胜、凉、甘、肃十二州之地。”[13](940) 可见,北宋中期宋人认为西夏有十二州之地,上述十二州又都在“山西”。故歌词中“先取山西十二州”应指西夏,与“回鹘”没有任何关系。秦塞,北宋西部边界以秦州为限,秦州西北尽为西夏占据;黄河,从进入兰州以后,经会州而全部流进西夏境内,秦塞与黄河正是宋夏交界区。正因为作者参加了元丰时期宋对西夏的战争,井且一度进入西夏境内作战,才有“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黄河出宁夏青铜峡转为北流)”的感触。如果与远在天山地区的“回鹘”作战,这一切是决不能看到的。 第二首又一次提到“黄河”。“天威卷地过黄河”,正是宋王朝元丰四年分兵五路进击西夏的真实反映。宋从河东、鄜延、泾源、环庆、熙河五路出兵,五路入西夏皆必渡黄河,这句诗正反映了宋军进击西夏的规模。第二首还提到有“横山”一地,横山,宋夏东部边界。《金史·夏国传》载:“(西夏)南界横山,东距西河。”[14](2876)《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元祐六年九月壬辰)吕大忠陈三策曰:夏国赖以为生者,河南膏腴之地,东则横山,西则天都。”[15](11129)横山,正是宋鄜延、环庆、泾原三路同夏国交界之地,称为“山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这里面含有作者的讽喻,横山地区的河川当时有:无定河、大理河、吐延水、白马川等,均为东南流向的河流,此处讥以“倒流水”,似为作者指责西夏的倒行逆施。 第三首中无具体地名,但能反映宋夏战争中宋军战士的思家心情。第四首中有“安西路”和“河源”两地。“安西路”应怎么解释?有人说:“沈括这里所指,当是今甘肃安西县一带。”[2]这种说法恐怕不太妥当。今甘肃安西一带,唐宋时期都不叫安西,而称瓜州;西夏时期,此地也无安西之称。此处安西,实指唐代的安西四镇,而“安西路”则是指通往“安西”的道路。宋通往安西的路应该是哪儿呢?我们说,就是西夏。西夏国内,东起灵武,西至敦煌,这一大片土地正是唐代通往安西地区的交通要道。“河源”在宋人的心目中,应还是指葱岭一带,黄河源于葱岭的旧说在元以前是没有人公开否认的[16](1563~1566)。“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意思就是先平定西夏,扫清通往安西的障碍,然后饮马河源,收复安西,大有恢复汉唐旧境的雄心壮志。 第五首有“灵武”和“西凉”两个地名。这就更清楚了,“灵武”,宋灵州之地,后由西夏占领,改为顺州[13](984);西凉,即凉州,又称西凉府。宋初,为吐蕃潘罗支政权的根据地,后被西夏攻占,仍称西凉府。“灵武、西凉不用围”,很明显,这是描写宋对西夏的战争,与回鹘无关。 总之,上述五首歌词,除第三首没有具体地名外,其余四首所出现的地名都是宋夏战争的反映,而与回鹘并无关系。 其次,从这几首歌词中出现的民族称呼来看。 第二首有“羌人”。歌词云:“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这两句是炫耀宋朝军力的强大,军威所至,羌人归附。但也可看出,与宋军作战的不是回鹘,而是“羌人”。西夏国内主体民族为党项羌,这欢歌归汉的“万里羌人”,即应是党项羌。将党项视作羌人,这是当时人的较为普遍的看法③。 第五首有“蕃家”。歌词云:“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这两句意思与上两句约同。“蕃家”,宋对党项、吐蕃部落统称“西蕃”,或称“蕃部”;党项、吐蕃内属酋领称“蕃官”,士卒称“蕃兵”;“蕃家”也应指党项、吐蕃部落。 第三,再从沈括歌词引用的“市井鄙俚之语”来看。 第一首有“衙头”一语。歌词云:“别分子将打衙头。”“衙头”是什么意思呢?《续资治通鉴长编》有大量的关于“衙头”的记录:“(元丰四年九月乙酉)衙头自闻汉兵四出,即分遣诸监军司兵马委贼帅统领,谋抗官军。”[17](7651)“(元丰五年四月庚辰)其首领皆牙头选募血战之人。”[18](7832)“(元祐元年闰二月丙申)顺宁寨主许明申称,西人叶乌玛等来界首言,兴州衙头差下贺登宝位人使多时,为国信不来,未敢过界。”[19](8879)“(元祐二年十月甲申)凡是捉虏到汉界人生口,并一一赴衙头呈纳。”[20](9877)“(元符二年三月丁巳)吕惠卿言:讨荡西界鲁逊满达勒等处,胁降到王固策称,系西界衙头服事小大王。”[21](12077)“(元符二年四月已卯)西人创格裕等到言:衙头差大使庆塘威明科卜,磋迈喀结桑等来计会。”[22](12102) 《宋史·程琳传》载:“(夏人)且言,契丹兵至衙头矣,国中乱,愿自归。”[23](9676) 章颖《宋朝南渡十将传·李显忠传》言:“夏主命翰林杨文璞赐显忠衣服、金银器皿,赐橐橐……且欲以女妻之。显忠欲一到衙头。”[24](637) 宇文之邵《上皇帝书》:“贼之来也,大则六监军、衙头一时俱发。”[25](800) 上述应是宋代文献关于“衙头”的全部记录,而且宋人对“衙头”一词即有解释。郑刚中《西征道里记》称:“夏国主兴州谓之衙头。”[26](9-10)《宋朝南渡十将传·李显忠传》亦载:“衙头,盖夏国朝廷也。”[23](636)宋人之解释虽有歧异,一谓兴州为衙头,一谓夏国朝廷为衙头,其实两种解释都是正确的,只是不太清楚而已。“衙”即“牙”,北方民族以其可汗的居地称作“牙”或“牙帐”。 《周书·突厥传》载:“可汗恒处于都斤山,牙帐东开。”[27](910) 《新唐书·回鹘传》载:“(菩萨)由是附薛延陀,相唇齿,号活颉利发,树牙独乐水上。”[28](6112)“南居突厥故地,徙牙乌德键山、温坤河之间。”[28](6114) 《新唐书·地理志》载:“七百里至回鹘衙帐。”[29](1148) 西夏之“衙头”当即“牙帐”之意(或将“衙头”写作“牙头”),即指可汗或国王的居处,而一般游牧行国的“牙帐”建树之处,亦即定居王国的首都,故宋人释之为兴州(夏国首都)或夏国朝廷(夏主居处)都是正确的。 第四首有“背嵬”一语。歌词云:“银装背嵬打回回”。在西夏较为流行“背嵬”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余以为“背嵬”即“背嵬军”。“背嵬军”在南宋是一支十分著名的军队,中兴诸将不仅韩世忠、岳飞手下有“背嵬军”[30](11392),李显忠、刘宝、吴挺手下也有“背嵬军”④,直至宋孝宗淳熙年间还重建“背嵬军”[31](659),到南宋末年,宋西北将领曹友闻帐下也有“背嵬军”[32](13235)。南宋最早创建“背嵬军”的是韩世忠。孙觌《韩世忠墓志铭》载:“公在建康,搜集恶少年、敢死士为一军,教以击刺战射之法,号背嵬,如古羽林、佽飞、射声、越骑之俦,履锋镝,蹈水火,无一不当百。于是,胡马牧淮、楚间,公至天长之大仪,与之遇,虏酋孛堇挞不也拥骑奔突而前,背嵬者人持一长柄巨斧堵而进,上椹其胸,下梢其马足,百遇百克,人马俱死。”[33](1569) 南宋人袁燮《论招募》的札子说:“中兴之初,背嵬一军,最为勇健,各持巨斧,上椹其胸,下梢其马足,北敌深惮之。”[34](78) 韩世忠首建的“背嵬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呢?从上面记载看,应该是一支步兵,是一支由勇健士卒组成的使用“长柄巨斧”去破金人铁骑的步兵。令人费解的是,韩世忠为什么将这支军队取名为“背嵬”?南宋人赵彦卫这样解释:“四帅之中韩岳兵尤精,常于军中角其勇健者另为之籍。每旗头押队阙,于所籍中又角其勇出众者为之;将副有阙,则于诸队旗头押队内取之;别置亲随军,谓之背峞。……燕北人呼酒瓶为峞,大将之酒瓶必令亲信人负之,范尝使燕,见道中人有负罍者,则指云:此背峞也,故韩岳用以名军。”[35](121) 这显然是一种望文生义的附会,将“背嵬”解释为背上负酒瓶的人,实在是有些滑稽。“背嵬”一词应该是西夏语,这在文献中并不少见。《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元符二年五月乙卯)河东司言:靖化堡麻也族蕃官伊锡元是衙头背嵬,投汉累为向导,致获全胜。”[36](12139) 《宋会要辑稿》载:“(元符元年)七月三日,泾原路经略司收到部落子讹山等二十人归正。按:讹化唱山乃妹都逋亲随得力背嵬。”[37](7834) 此处“背嵬”作何解释?南宋人程大昌《演繁露》载:“背嵬者,大将帐前骁勇人也。章氏《槁简赘笔》曰:背嵬即圆牌也,以皮为之,朱漆金花,焕耀炳日。予将漕时,都统郭纲,韩蕲王背嵬也。……惟章氏书号为皮牌。”[38](8~9) 章氏言“背嵬”为皮牌显然不合适,拿到上引的史料中去套也明显不合,只有用“骁勇人”来解释则比较合适。西夏文“龙”()、“鹰”()都读作“嵬”,“蛇”()读作“痝”与“背”音相近,“背嵬”可译作“蛇龙”或“蛇鹰”,用它们喻作“骁勇人”是很合适的。故《宋史·韩世忠传》云:“(世忠)师还建康,置背嵬军,皆鸷勇绝伦者。”[39](11363)《景定建康志》载:“刘光世置背嵬亲随军,皆鸷勇绝伦,以一当百。”[40](9)前引《韩世忠墓志铭》:“号背嵬,如古羽林、佽飞、射声、越骑之俦。”羽林、佽飞、射声、越骑都是汉代设置武官之名,由骁勇之士充任,前引《云麓漫抄》称“背嵬军”是在“角其勇出众者”的“旗队、甲队、将、副”四等人内之“优者”拣选,均为极骁勇之士。可见,“背嵬”当为“骁勇”解。《宋史·兵志》陕西路下的步兵即有“骁勇”一军驻守邠州[41](4662),可见,沈括所言之“背嵬”即指背嵬军。 从上述三个方面的分析来看,不论是歌词所反映的地名、族名,还是“市井鄙俚之语”,都不是指回鹘,且都与回鹘无关。因此,这就更进一步证明,将《梦溪笔谈》中的“回回”一词解释为“回鹘”和“回纥”的观点肯定是错误的。此处的“回回”应该是都与西夏有关,“回回”一词也应同“衙头”“背嵬”等词一样,是流行于西夏地区“市井鄙俚之语”;“打回回”也应该同“打衙头”一样,是指宋对西夏的进攻。沈括在鄜延路为宋军一位重要军事将领,为了鼓舞士兵们的抗夏斗志,增强宋军能打败西夏的信心,以“打衙头”“打回回”为对夏战争的战斗口号,并将这些有力的战斗口号谱进了边兵的凯歌之中。故此,余以为,《梦溪笔谈》中的“回回”应指居住在西夏境内的一个民族或部落,这个称之为“回回”的民族或部落还有可能已经成为西夏国内的武装力量,这支武装力量或即称之为“回回军”。《元史·世祖本纪》载:“(至元八年九月)甲戌,签西夏回回军。”但到第二年五月,“辛酉,罢签回回军。”[42](141)不管其签、罢是何原因,这一条史料留下的资讯就是直至元王朝建立之初,西夏境内还保存着一支“回回军”。这样解释,才能符合当时的历史事实。但是,从宋神宗元丰时出现的去西夏“打回回”到元世祖至元初的“西夏回回军”,其间毕竟有近200年的时间,其间的证据链如何衔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