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南宋时期,进行于选德殿及其周围建筑中的奏对活动,主要有“内引”、夜对、晚朝等。以下渐次加以论述。 按北宋朝会制度,每日君主需御垂拱或紫宸两前殿听政。群臣依照 门拟定的班次,渐次上殿陈述政务,接受君主的询问,是为“前殿视朝”。前殿视朝完毕后,皇帝会再御延和或崇政两座后殿,称为“后殿再坐”。前殿视朝时没有得到奏事机会的臣僚,可以利用“后殿再坐”之机,面君奏事。(26)可以说,北宋日常的君臣奏对,主要是在两前殿与两后殿中进行的。其它内廷殿阁,虽有时也被用于引见臣僚,(27)但多为临时性的召对,且次数较少,在政务运作中地位不太重要。因此,当时虽有内殿引见臣僚之举,但没有形成“内引奏事”这一专有名词。 南渡之后,奏对制度出现了一些变化。因内外形势严峻,君主无论是从多开辟信息来源的角度考虑,抑或从显示恩德的立场出发,都有必要在原有基础上增加更多的奏对机会。但正如前述,南宋以三省、枢密院为主体的官僚机构,分布在宫城以北,与宫城南面的垂拱等前、后殿,有较远距离。臣僚若要前往前、后殿奏事,出入宫城,所行甚远,必定有所不便。此外前、后殿均有较高的礼仪规格,不太适宜频繁启用。相比之下,在位于宫城北部,且礼仪规格相对较低的诸内殿进行奏对,无疑更为方便。因此,南宋宫城北面的诸内殿,逐渐也成为君主引见臣僚的重要场所。自高宗绍兴初期开始,便出现了“内引”这一特定名词,如《系年要录》在言及王庶奏事,以及张浚见辞时,都称之曰“内引”。(28)高宗之后,“内引”现象越发频繁,皇帝在内殿中引见的官员范围也越发广泛。不少原本应安排在前后殿视朝中引见的奏事班次,往往被改在“内殿引见”。南宋后期,赵升在《朝野类要》卷1中,便非常明确地将“常朝(即前殿视朝)”、“后殿”、“内引”作为君臣奏对的三个主要环节并列阐述。(29)可见,“内殿引见”,已经成为了南宋一个极其重要的君臣交流活动。 皇帝“内引”,究竟应御哪一内殿,制度上并无严格限定。征诸文献,还是可以看出,选德殿被选用的频度较高。周必大在《文忠集》中,记录了自己在孝宗时期,赴宫中与皇帝进行奏对的情况。在其所经历的二十余次有具体殿名可靠的奏对中,垂拱殿进行的仅有三次,(30)其余均进行于各内殿之中,“内引”的重要性,从中可见。而在诸内殿中,按奏事次数多少,分别是隐岫八次、选德殿六次、罗木堂、倚桂殿各两次、碧琳堂一次。(31)仅就次数而论,选德殿已居于前列,而周所提及的其它几处内殿,也与选德殿有着一定关系。例如,按陈随应所述,碧琳堂在选德殿侧的翠寒堂近旁。(32)而建翠寒堂所用之“日本国松木”,又可称为“日本罗木”,(33)故“罗木堂”,极有可能便是选德殿侧的翠寒堂。此外,孝宗曾召周必大,令其做《选德殿记》,而周必大领旨时“对于隱岫”,写毕后“进呈于倚桂殿”,(34)以情理度之,三者当相距不远。隐岫和倚桂殿,很可能是选德殿的配殿或朵殿。 其他不少臣僚,也曾“内引”于选德殿,例如《宋史》载,刘章“进权礼部尚书兼给事中,对选德殿。”(35)名将李显忠“一日对于选德殿”,(36)光宗朝罗点曾于“(绍熙)三年四月,对于选德殿”,论两淮守御事。(37)理宗朝真德秀除授礼部尚书后,也内引于选德殿。(38)总之自孝宗朝始,选德殿便成为了南宋内引奏事的最主要场所。正因为此殿经常有臣僚出入奏事,皇帝一旦希望向臣僚宣示自己的某种政治意向时,往往会利用此殿作文章。如孝宗后期,便将高宗“坚忍”之语大书揭于选德殿壁,(39)以显示自己对高宗的敬重。 入选德等内殿奏事的臣僚,多须取道东华门入内。(40)负责赞导臣僚入内“内引”的,则是入内内侍省。(41)宋代前后殿视朝的排班引见,都由閤门司负责,该司因此逐渐得到了弄权机会,不时对奏事者“邀求钱物”。(42)将内殿引对交由入内内侍省负责,实质上是在閤门司之外另开了一个通进关口,对閤门司构成了制衡,体现出皇帝“防范壅蔽”的意图。当然,入内省宦官亦因此得到了干预君臣交流的机会,如《宋史》载,牟子才一日请求“内引”,即遭宦者“沮之”。(43) 除了空间位置适合君臣往来外,选德等内殿的特性,也在很大程度上有利于君臣交流。首先,由于内殿不同于垂拱、崇政等进行正式朝会的前、后殿,属于“非正式”的内廷场所,故当皇帝因故不便御前后殿视朝时,可代之以内殿引见。如淳熙十四年,太上皇高宗抱病,孝宗一方面权停前后殿视朝,以示忧思,另一方面,又下诏令宰执“依时赴内殿奏事。”(44)以保证日常政务的处理。可以说,内引奏事提高了南宋皇帝听政活动的灵活性。 其次,内殿既是“燕闲之所”,则其中进行的君臣交流,自不必像前后殿视朝那样,有诸多严格的限制,而可以更加宽松的方式进行。如赵升曾言:“内殿引见,则可以少延时刻,亦或赐坐,亦或免穿执也”。(45)“少延时刻”,表明内引奏事在时间上更加充裕;“赐座”、“免穿(靴)执(笏)”,则表明内引奏事在礼仪规定上更为宽松。周必大也有一诗云: 延英议政恰朝还,选得(德)观书肯暂间。昼漏稍稀高閤报,教添内引两三班。(46) 其中“延英议政”,是用唐代后期君主御延英殿接见臣僚的典故,实际指每日的前后殿视朝,由此句可见,每日的内引奏事,是在前后殿退朝后进行。“选德观书肯暂间”,说明君主“内引”臣僚,多是在选德殿这一“观书”之所。“昼漏稍稀”一语,则表现出君主每日在选德殿所进行的内引奏事,时间往往不短。而“敎添内引两三班”,则说明内引奏事,没有严格的班次限制,君主可以根据临时需要,增添班数。“内殿引见”的优越性,在此诗中显露无余。 在前后殿视朝中,臣僚一般是通过阅读札子的方式来奏陈意见的。宣读完札子后,因时间有限,君臣双方较少能就札子以外的问题进行讨论。但选德等内殿中的引对,则不全如此。如端平元年(1234),真德秀回朝后,内引于选德殿奏事,读完劄子后,理宗与真德秀又对福建一路的政风民情,官吏能庸、盐法利弊等多个话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47)其实际意义比之前的宣读札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南宋内引奏事“可以少延时刻”的特点,为理宗二人在读毕札子后仍能进行一番详细问对,创造了便利。若在时间相对紧张的前后殿视朝中,君臣便很难如此从容了。 此外,前后殿视朝中,臣僚没有座位,只能“立奏”。这在凸显君臣尊卑的同时,不免带来了气氛过于严肃,对话双方过于“悬隔”的弊端。而选德殿内引时,则如赵升所言,君主不时会对被引见者待以“赐座”之殊礼。如李心传《朝野杂记》载: 乾道辛卯八月六日戊申,上召吏部侍郎王之奇能甫、太子詹事陈良翰邦彦、权礼部侍郎直学士院周必大子充同对选德殿,赐坐,从容访问治道。(48) “赐坐”,可以不仅令奏对氛围变得更加从容,更可以拉近君臣距离,使双方能以一种较为平等的身份进行交谈。显然,选德殿中的“坐论”,更有裨益于政治讨论。 在宋代政治文化中,“坐”与“论道经邦”,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在很多士大夫看来,只有坐于君前,方可讨论“治道”等宏观性、务虚性的原则问题。天子在选德殿内引臣僚时,对后者“赐坐”,显示有以此来推进与臣僚对“治道”等问题讨论的意图。如孝宗在选德殿内引熊克时,就说:“自此燕闲,可论治道”。(49)很多臣僚,也常常利用选德殿等“燕闲”之地“内引”的机会,奏陈自己关于“治道”的看法。如楼钥,曾“对选德殿”,首论“名实之辩”: 善为天下者,贵实用不贵空言。名为空言,而实可底绩者,乃所以为实用。名为实用,而行之无益者,适以为空言。 接下来,又对当时臣僚的种种表现作了一番批评, 陛下大开言路,收揽人才,念治功之未集,鄙无用之空言,而务求其切于用者,诚得孝宣总核之意。而进说者不思旁援曲取,毛举细故。民力方匮而言利不己,法令日繁而变更益增。委以经画,课其绩效,则蔑焉无称。曾是以为实用乎?魏征劝行仁义,近于空言。封德彝法律之说,若实可用,然太宗惟征言是从,以成贞观之治。且曰:“惜不使德彝见之。”然则孰为实用,孰为空言,惟陛下审思之。(50) 当时楼钥为“详定一司敕令所删定官”,只是一名层级较低的事务官,并无“论道经邦”之责。而其选德奏对之言,却是十分高远的“义理”,而非琐细公事。又如盖经,淳熙二年,以“勅令所删定官俄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身份“赐见选德殿”,大谈“立大计”、“育人才”等“治道”大体,“往复数百言,漏下数刻。占奏详明,玉音嘉奨”。(51)可以说,选德等内殿,为君臣双方提供了一个讨论“常程公事”之外的“高端”话题的平台,对于君臣交流的深入,无疑有所推进。 选德殿内引时的“命坐”之礼,有时则被君主用于笼络臣僚。如范成大为江东帅臣: 辞选德殿。近例,赐宰执酒,止传觞。至是特设几,开宴,酒三行。命侍过西小轩,曰:“此朕清坐处也。”再坐,上曰:“劝卿一杯,且有以为侑。”公饮讫,二内侍捧缣素来,上有“石湖”二大字,御墨尚湿。公拜赐,奉觞进谢,上为满引,复袖御书苏轼诗一轴以赐。自未至酉乃罢。(52) 在这次朝辞中,孝宗以“命座赐酒”,以及赐字等举动,显示出对于范成大的格外器重,无疑有利于赢得后者的尽忠。而选德殿这一燕闲之所,显然较垂拱、崇政等正式朝会场合,更为适合君主施行这一手段。 总之,与多论“常程公事”,且氛围严肃、时间紧迫的前后殿视朝相比,选德等内殿中所进行的引对,在氛围、形式、内容上,往往均不很一样。这不仅有利于皇帝更多地获取信息,巩固统治,也有利于臣僚更好地阐发自己的政治见解,进而影响决策。此外,对于南宋君臣关系的增进,“内引”亦有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