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史通》和《文史通义》是中国古代史学评论的双璧,共同反映出历史编纂的理论自觉。刘知幾、章学诚二人都重视总结史学演进的经验和教训,以理论的创新推进著史实践的发展;二人都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都有独到的哲学思想作指导,重“独断”之学,重“别识心裁”。刘知幾处在断代史正史纂修的高峰期,他承担的主要使命是总结以往、提出著述的范式,他提出的范畴、命题内涵丰富,且颇具体系性。章学诚则处于正史末流在编纂上陷于困境阶段,其主要任务是开出新路,他洞察当时史识、史学、史才都成为史例的奴隶之严重积弊,又发现晚出的纪事本末体因事命篇的优点正是救治之良方,主张大力改造纪传体,创立新的体裁,其论述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明显的超前性。 【关 键 词】《史通》/《文史通义》/历史编纂理论/论史法/论史义/“独断”之学/“别识心裁” 【作者简介】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 《史通》和《文史通义》是前后媲美的古代史学评论名著,是高度发达的中国古代史学在理论思维上的结晶,对于推进中国历史编纂学的发展意义重大。中华民族具有发达的历史意识,中国有世代相续、绵延数千年的历史记载,在世界上独一无二。重视历史记载,是人类智慧达到一定高度的产物,是人类意识的一种飞跃,因为他已认识到总结自身活动、为未来发展提供有益经验之必要。黑格尔曾特别称赞“中国人具有最准确的国史”,他说:“因为‘历史’这样东西需要理智——就是在一种独立的客观的眼光下去观察一个对象,并且了解它和其他对象之间合理的联系的这一种能力。所以只有那些民族,它们已经达到相当的发展程度,并且能够从这一点出发,个人已经了解他们自己是为本身而存在的,就是有自我意识的时候,那种民族才有‘历史’和一般散文。”① 这段话讲的很深刻,一个民族,只有它的智能达到对民族本身的发展能够作一番探讨时,才有“历史”,这时,不但个人获得了是为本身而存在(而不是为“神灵”、“教义”存在)的自我意识,而且,就这个民族全体来说,也才具有认识自己的存在和发展的由来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故此,我们可以说,从没有历史记载到有了可靠的记载出现,是人类认识的一次飞跃。从有历史文献发展到有了以明确的历史观点(即“史义”)作指导的史著产生,是第二次飞跃。而到了有如《史通》和《文史通义》这样的总结史学发展的著作产生,则是第三次飞跃。无疑,这两部名著的产生,标志着中国历史编纂学达到理论自觉的阶段。对之进行比较研究,是中国历史编纂学领域探索的重要课题。 一、《史通》、《文史通义》著述背景和学术旨趣之异同 刘知幾(661—721,唐高宗显庆六年至唐玄宗开元九年),字子玄,徐州彭城人。他主要活动在武则天、中宗时代,至玄宗前期。《史通》完成于中宗景龙四年(710)。全书二十卷,内篇十卷,三十六篇,始于《六家》、《二体》,终于《辨职》、《自叙》。外篇十卷,十三篇,始于《史官建置》、《古今正史》,终篇是《忤时》。刘知幾长期任职史馆,参预修史,自谓“三为史臣,再入东观”。长安二年(702),任著作佐郎,兼修国史。转左史,次年奉令与李峤、朱敬则、徐坚、吴兢等修撰唐史,成《唐书》八十卷。中宗神龙元年(705),任著作郎、太子中允、率更令兼修国史。二年,与徐坚、吴兢等修成《则天实录》。景龙二年(708),专掌修史,迁秘书少监。前后任史职三十年。胸中长期积累许多郁闷,对于权臣监修国史制度的种种弊病观察深刻,满怀愤慨。《自叙》篇言:“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 章学诚(1738—1801,清乾隆三年至嘉庆六年),字实斋,浙江会稽人。四十岁(乾隆四十三年)中进士。自以为迂拘,不会在官场应酬,不敢入仕,而任国子监典籍。后去职,历任正定、保定、归德三书院讲席。五十三岁入湖北总督毕沅幕府,主修《湖北通志》。又曾主修《和州志》、《亳州志》、《永清县志》。《文史通义》一书,系章氏从三十五岁始撰,至他逝世时尚未完稿。此书有两种版本。一为章学诚遗书本,系章氏临终前嘱萧山王宗炎代为编定,后由刘承斡嘉业堂依王氏编目补订刊行,称“章氏遗书本”,分内篇六卷,外篇三卷。另一种为章学诚次子华绂在开封刊行之本,称“大梁本”,内篇五卷,外篇三卷。二者比较,内篇除排列次序及分类不同外,前一版本多出六篇(即《礼教》、《所见》、《博杂》、《同居》、《感赋》、《杂说》),内容大体无多不同。惟外篇差异较大,前者为“驳议序跋书说”,后者为方志之文。从认识章氏学术思想言,“章氏遗书本”为优,“大梁本”当然可作补充。故读此书,首先应区别两种版本,以前者为主要依据,再参考后者。 《史通》、《文史通义》均为史学评论著作,一部撰成于传统史学中期,一部则撰成于后期。史学发展的背景不同,故两书各自的针对性不同,论述的重点和旨趣当然有别。 (一)史学发展趋势和史书体裁演变的不同特点 刘知幾所处时代,史学总体上是向前发展的趋势。由于《史记》、《汉书》两部名著的楷模作用,以及朝廷设置史馆修史制度的逐渐成熟,在魏晋南北朝至唐初,产生了一大批纪传体史书和编年体史书。《隋书·经籍志》对史部著作详加著录,并因其数量众多和地位提高,列为四部门类中第二部。拿南北朝时期的后汉史著作为例:纪传体后汉史,共有吴谢承、晋薛莹、晋司马彪等十家;编年体后汉史,共有晋袁宏、晋张瑶等四家。再以这一时期所修晋史而言,纪传体有晋王隐、晋虞预等十一家;编年体也有晋陆机、晋干宝等十一家。其他纪传体史书,有三国史韦昭等七家;南北朝史有宋徐爰等十七家。其他编年体史书,有三国史晋孙盛等二家;南北朝史有宋裴子野等六家。合计魏晋南北朝时期,共撰有纪传体断代史多达45家,编年体断代史多达23家。 唐初,史馆制度确立,朝廷大规模敕修前代史。公元629年(贞观三年),唐太宗于中书置秘书内省,以修五代史。姚思廉奉令修《梁书》、《陈书》,李百药修《北齐书》,令狐德棻、岑文本修《周书》,魏徵、颜师古、孔颖达修《隋书》,并由魏徵总监诸史。至636年(贞观十年),五史撰成,皆纪传体,共二百四十一卷。646年(贞观二十年)又撰成《晋书》一百三十卷,房玄龄、褚遂良受诏撰修,也是官修“正史”。还有李延寿于659年(唐高宗显庆四年)撰成《南史》、《北史》。二史以其父李大师撰成的篇章作为基础,加上延寿本人贞观年间在颜师古、孔颖达手下修《隋书》,又参预《晋书》和五代史志的编修,因得窥见内秘所藏八代史书及五代史新本,搜集了大量材料作为补充,经过十六年的功夫而完成,也是纪传体,共一百卷。 刘知幾所面临的,便是两晋南北朝至唐初约六百余年间史学的繁盛和纪传、编年二体的备受重视。而这众多的史著,其内容、史识高下不同,体裁体例运用及史料采集剪裁有优有绌,参差不齐,凡此种种,何者足以取法,何者应当纠误,至此亟需要作总结、评价和提出范式的工作。《隋志》列为四部书的第二部,可以说是从典籍著录上作了带有总结性质的工作,《史通》则是从史学评论角度,进行一番总结。这是中华民族历史意识发达的进一步升华,在文化史上具有首创意义,在世界史上也是遥遥领先的。 章学诚则处于传统史学的后期。他面临史学演进的新问题。首先是纪传体正史体裁一直沿用,自《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以来,直至清代雍正十三年修成《明史》,先后共修成纪传体正史九部。其中,有的撰修者态度较认真,撰修时间较充分,故获得较高评价,如《新唐书》、《明史》。但也有很受讥议的,尤其是辽、金、宋、元诸史,仓促成书,舛误甚多。元朝修辽、金、元三史,早有动议,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即因王鹗奏请,议修《辽》、《金》二史,及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灭宋,又令史臣通修《宋》、《辽》、《金》三史,但修史工作停顿,迟迟不能成书。直至顺帝至正三年(1343)三月,右丞相脱脱奏请设局,重修三史。但修史时间极其迫促,《辽史》一年时间成书,《金史》一年八个月成书,《宋史》卷帙多达496卷,也仅用二年八个月成书。《元史》纂修系在明初洪武年间,两次开局,总共用331天,修成210卷,平均用一天半修成一卷。时间如此迫促,兼之史臣不谙体例,故书中误载甚多,在历代正史中最受讥议。与章学诚同时代的考证学者钱大昕、赵翼等人,都从史实记载歧误、体例不当等项指摘上述诸史的弊病,那么从史学评论角度对此作分析,也是十分必要的了。 章学诚所面对的还有历史编纂学上的一个新问题:南宋以后,纪事本末体史书接踵出现。继袁枢撰成《通鉴纪事本末》,依据《通鉴》原书的内容,变编年体为纪事本末体,取得了成功之后,南宋即有章冲《春秋左氏传事类始末》、杨仲良《南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此书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改编而成)。明有陈邦瞻撰成《宋史纪事本末》、《元史纪事本末》二书。清初有马辅《左传事纬》,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尤其是有谷应泰著成《明史纪事本末》,成书在官修《明史》之前,不依靠抄辑正史,而是独立搜集史料而著成,价值更高。对这一新的史学现象如何看待?对其特点如何评价?如何预见其对历史编纂未来发展之影响?都需要给以回答。 (二)对当时严重阻碍史学发展的突出问题,各自进行大力针砭 刘知幾“三为史臣,再入东观”,他提倡“独得之学”、精于史学、对如何修史是很有见解的史学家,在奉诏预修国史,以及中宗朝奉敕撰修《则天实录》过程中,他极想贯彻自己的修史主张。“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② 所以,如何在设馆修史制度上,能保证撰成“信史”?如何纠正贵臣乱加干预、修史者无可适从的现状?如何尊重修史者的职责,写出符合历史真实的记载?就成为事关重大的问题。刘知幾最可贵之处,是不放弃原则,勇于铮铮陈言。知幾因有史材,被任命为史官,但因“介直自守,累岁不迁”。③ 他致书萧至忠,批评监修制度种种弊病,要求辞去史职。“至忠得书大惭,无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许解史任。而宗楚客等则对之嫉仇。”④ 后萧、宗等获罪伏诛,知幾乃获免于难。 刘知幾不仅责任心极强,自己期望极高,而且才华出众。《新唐书》本传云:“子玄善持论,辩据明锐,视诸儒皆出其下,朝有论议辄豫。”预修《武后实录》,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听。“自以为见用于时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内外四十九篇,讥评今古。”不仅发挥修史主张,而且是自己几十年深刻思考政治、社会问题的结晶,提出独特见解,表达各种批评意见,“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因此《自叙》篇讲得十分沉痛,结尾言,此书能否像扬雄《太玄》一样在后世遇到张衡这样的知音,无法知晓。“此予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 章氏则生活在朴学盛行的时代。“朴学”即质朴之学,与义理之学相对举。专门从事考证,只重视搜集史料、文字训诂。梁启超言:“家家许、郑,人人贾、马。”只重视严密的考证方法,故言:“清代学派之运动,乃‘研究法的运动’,非‘主义的运动’。”⑤ 视考证学为学问的最高境界,甚至是学问之全部。故又言:“吾乃知时代思潮之为物,当运动热度最高时,可以举全社会各部分之人人,悉参加于此运动;其在中国,则晚明之心学,盛清之考证,皆其例也。”⑥ 又言:如有探求义理者,则拱手而相谢。表面谦虚实则排拒、轻视。章学诚对此风靡于世的考证之学,有独特的看法。他对二千年学术的演变、利弊、得失,有精辟的见解。他本人不善考据,对此并不加掩饰;他承认考证学的价值与贡献,但他同时看到醉心考证将会造成的严重弊病:沉溺于烦琐问题的考证,而忘记学术的大体,放弃了理论思考,迷失“学术经世”的方向。所以他主张“别识心裁”,倡导“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学诚自35岁起著《文史通义》,直至去世,大力针砭考据学末流的严重弊病,以“挽救风气”为己任。在致钱大听信中,讲他所受到的世俗之士反对的压力,比刑狱的威胁还厉害。又说:“韩退之《报张司业书》谓:‘释、老之学,王公贵人方且崇奉,吾岂敢昌言排之?’乃知《原道》诸篇,当日未尝昭揭众目。……惟……著书为后世计,而今人著书欲以表禄于时。此愚见之所不识也。若夫天壤之大,岂绝知音?针芥之投,宁无暗合?则固探怀而出,何所秘焉?”⑦ 他被目为“怪物”、“异类”,但毫不气馁。此信表白其“逆时趋而持风气”坚定志向,并热望得到钱的支持。然而可惜的是,章学诚的热情恳切的信似乎并未得到钱氏的回音,我们从钱大昕的文集中并未见到复信。 他相信后世一定能够认识《文史通义》思想深刻、旨在救世的价值:“百年之后,有能许《通义》文辞与老杜歌诗同其沉郁。”⑧ 表示出高度的自信,其感情恰同刘知幾一样深沉。《文史通义》同为心血的结晶,其命名为《文史通义》,即表明论述的范围超出史学,不但要考察历史编纂学的演变,而且要从哲理高度探索客观历史的规律性,要贯通研究整个学术的变迁,以及剖析当今学术风气的利病得失。 (三)二者都包括哲理层面的深刻思考,而论述重点有不同 “历史学家都是哲学家。”史学评论家,如刘、章,更是哲学家无疑。刘、章对哲学的探讨就是对经学的评论。在封建时代,经学是政治指导思想和学术指导思想,对经学有无独创性见解,决定史学理论能否超越前人,有所创新;况且,经典中之《尚书》、《春秋》,还有《左传》、《公羊传》,就是史书。故《史通》、《文史通义》中有关经学的命题和论述,关系重要。 唐代经学是义疏之学,用朝廷敕修的注疏来统一对经典的理解。贞观十六年(642)编成《五经正义》,高宗永徽四年(653)颁行。此有统一儒家内部对经典理解、结束宗派纷争的意义,又造成刻板理解,科举考试必须拘守传注解释,不能有自己的解释,更不能怀疑和提出异说,这是对思想界的严重束缚,也不利于在撰史中依独断之见、写出信史。故刘知幾勇敢地提出怀疑,写了《疑古》、《惑经》。不受经注的束缚,表现了勇于追求真理的可贵精神。 清代,经过批判理学空谈误国之后,顾炎武等提倡“实学”,一要经世致用,一要回归到儒家经典的理解。故顾氏言:“古今安得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后邪说以起。”他揭起“经学即理学”的旗帜,要求回归到儒家经典去寻找对“道”的理解。乾嘉时期因考证学盛行,理论思维有所欠缺。乾嘉时期有两个重要的哲学家,一是戴震,一是章学诚。章学诚写了《易教》、《书教》、《原道》等名篇,作了深刻探讨。较之顾炎武,及同时代的戴震,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梁启超见识极敏锐,评价他“实为乾嘉后思想解放之源泉”。又称《文史通义》中的卓越见识“不可悉数,实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家之杰而已。”⑨ 冯友兰所著《中国哲学史新编》对章氏未专门论述,应是一个缺陷。侯外庐所著《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对章学诚哲学思想作了论述,有些见解颇为深刻。不过,章氏精辟的观点可以发掘和再认识的地方还有甚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