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代与船山史论选评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一方面,人们只能从已有的整体学术水平和学术趋向上认识其研究的对象;另一方面,人们对研究对象的阐述或多或少都会顺应时代的需要。 就前一个方面来说,嵇文甫表现得尤为突出,其关注的对象如经济政策、根本性的制度变迁、治乱兴亡、人物评价的方法,充分地反映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在研究内容上的一些特色,如关注经济基础和重大的历史节点;其所使用的阶级分析方法更是时代学术的产物。当然,他早年对船山哲学的研究成果也充分反映到了其选评中,如将“假手论”与黑格尔的“理性的狡计”相比较等等。 而对于林纾来说,其撰写《评选》的时代,正是对船山史论的民族思想和批判封建专制思想大力表彰的时代,对于这些,他却有意地回避了。看似矛盾,其实这种回避本身也就代表了他的一种态度。在《论驭兵之难》中,他呼吁“立宪之朝,文武之士人皆存爱国保种之心”,则“其至于悖乱者必鲜”[4]卷一,这里或可透露些此中消息,即他对清皇朝的认可。显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有意回避。当然,作为针对中学生的授课讲义,他能讲的内容也是有其范围的。1923至1924年间,梁启超反思清末对船山史论中排满思想的发挥,认为“现在事过境迁,这类话倒觉无甚意义了”[11],并呼吁对船山进行严肃的学术研究。林纾的有意回避,恰也成就了《评选船山史论》的生命力。 就后一个方面来说,在林纾身上却表现得尤为突出。作于20世纪第一个十年的《评选船山史论》,时代还给它打上了哪些烙印呢? 其一,关注经济的发展。船山持崇本抑末的主张,对汉初困辱商贾的政策深表赞同[7]卷三《汉景帝七》“汉初富庶自困辱商贾始”。林纾在《论贾》中就此谈到:“船山之为此论,就崇祯时言也。若在今日,则国债取之商,兵费取之商,路矿二政靡不属商,试起船山而柄大政,仍能作困辱商贾语也?”进而谈到西方商人的冒险和对中国经济权益的掠夺,林纾对此是痛心疾首,故“若能振刷其商政,格吾之资财不令外溢于敌手,即听吾商穷奢极靡,其漏卮亦仅在国中,贫民可沾溉也。惟其狃于竖儒之说重士而抑商,百方以脧之,极力以遏之。昔与外人争利,其稍得微利者,官中即从而奄有之。于是富者远飏,舍祖国弗顾,拥产入敌国民籍,中国之膏腴竭矣。”[4]卷一虽然林纾对商人的奢侈态度有纵容的一面,鉴于其针对性,是可以理解的;更重要的是,他在此处提出的问题,即使在今日,也是值得严肃思考和需要认真面对的。在《论治盗》一文中,林纾不同意船山以宽纵治盗的方法;进一步,他结合现实分析了人民何以要为盗的问题。在他看来,“惟吾华实业不讲,民无术以图食,不盗则馁死。馁死不足以自制,不若为盗,快一时之获”[4]卷一。讲求实业发展,正是其“抉盗之根”的办法。 其二,认同冒险开拓。船山对班超进西域的评价,倾向于一种否定的态度,认为当时的西域对汉王朝没有特别的战略价值,班超的作为是欺弱凌寡[7]卷七《后汉明帝九》“班超之定西域不足为智勇”。林纾从史实和战略形势上对船山的说法予以驳斥,《论班超》的开篇即是这样一段话:“班仲升者,即今欧西之冒险家也。英人之入非洲,或数十人,或数人,或一人,铲翳治秽,犯瘴疬而居,其力乃能抵抗土著。时苏噜诸部亦动出万余众,西人以数百人当之无惧,惟其有犯死立功之心,往往得十一之济。中国人持重不苟发,故陈汤诸人之功,恒为目论者所遏抑,积渐隳其壮往之气,而国基荏弱,遂兆于此。”[4]卷一今日对西方殖民者的评价已与林纾不同,但他的意图在于,鉴于列强环伺的时代形势,呼唤国人奋发图强。从船山到林纾,因时代背景的不同,各自的关怀自有不同,价值取向的差异自然也就反映到了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上。 其他,如在《论仇香之化陈元》中,赞同船山对仇香感化陈元的认可,末了感慨:“仁人之言,其感人如是耶!元之改行,非仇香无以自致于善类,非先生亦无以辨元之足为善类。天下惟有耻之心,虽逆子尚能自奋,况吾国同胞皆铮铮者!苟奋以耻心,国家宁有不强者也?!”[4]卷一在《论元帝时爵赏之滥》中,则说:“今当主幼国危,列强环伺,非人人奋志,与天争成败,与人争生死,亦决不可自存。击楫渡江,祖豫州吾辈之师也。所愿诸同学,深自砥砺,鼓舞于功名之路,斯吾志也。勉之,望之!”[4]卷二在林纾的评选中,诸如此类对时代局势的关注,对民族命运的担忧,为国家前途的呐喊,激昂慷慨之文字不时出现,此处就不一一列举了。 而在嵇文甫那里,相对来讲,对时代的关注没有林纾这样酣畅淋漓的表达。不过其时代性也有所外露,如评船山《论谓人莫己若者亡》[6]10而提倡“畅所欲言”[6]39,认为《论陈兢九世同居》[6]49是一篇“反浮夸风的好文章”等[6]66,读者只要稍知当时的历史情势自可会意。 船山所作《读通鉴论》共计912论[7]《〈读通鉴论〉编校后记》,p1193。面对这一共同对象,在秦至南北朝这一时段内,林纾和嵇文甫所选竟仅有一论重合,怎不令人心生惊异。 综合来看,似乎可以得出如下认识:其一,从内容上讲,林纾所涉及的面更宽,但嵇文甫关注的内容则更为宏观。其二,林纾侧重史实的考辨和知人论世的细致分析,嵇文甫则较多地以阶级分析法剖析其思想的精到和局限所在。其三,两者的选择各有时代和自身政治立场、学术积累的影响,如林纾几乎不谈船山对专制思想的批判、民族意识,但较多地结合现实而呼唤国民的振作;嵇文甫则相对较少言及时代,侧重纯学术的解读。总的来讲,二者可谓各有所见,都有助于从某一侧面认识船山史论的价值,充分反映了历史精神和时代精神的结合。还需指出的是,林纾的《评选船山史论》从出版以来,1922年已是第10次印刷,不仅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其所论本身的价值,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评选这种古老体裁之价值的最好证明。对于经典古籍的传播,在流行文白翻译之作的今日,选评这一形式,似乎也是引导读者阅读、思考从而得以提高历史与人文素养的一条有效途径。 朱熹说:“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12]卷十一《读书法下》林纾和嵇文甫所选录而论者都可归入这一主题。本文以上所论,正是在认可这一共同性基础上的区别探讨。其实,相对来说,对两者共同性的提炼较之相异处的分析更为困难,是需要深入探索的问题。本文则仅仅是注意到了二者之异,至于其为何会相异如此之甚,也需继续探讨。已论所涉,不妥之处,敬请方家不吝指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