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学 刘志琴在谈及今天中国的史学时,痛心疾首地说:“史书的信誉在下降,而戏说历史的各类书籍、讲坛却受到读者的欢迎,愈来愈兴旺。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和内容的变化,在市场上走俏的如《明朝那些事》《历史是什么玩意儿》《一个都不正经》等等几乎都是非历史专业者所撰写。史学的作者从史官、学者,到非专业作家,是述史主体的大变化……娱乐渗入这门学科,真可算是娱乐至死了,可死的不是娱乐,而是史学的严肃性和真实性。”⑤刘氏所说是不争的事实。的确,今天许多(如果不说是大多数的话)国人的“历史知识”并非来自史学著作,而是来自“戏说”读物。换言之,在相当一部分民众的心目中,史学著作与历史故事差别不大,甚至就是一回事。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历史等同于故事吗? 这个问题并非新问题。首先,在英文中,history也被说成是his story,即人的故事。⑥在许多民族中,历史和故事之间并无明确界限,特别是在早期社会中更是如此。其次,无论是在哪个民族或者哪个时代,大众对历史的兴趣通常是通过故事来激发的。第三,大多数关于历史的著作都主要是对过去所发生的事情进行描述,而描述也正是讲故事的主要方式。因此,说历史与故事之间具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应当是没有疑义的。正是这种特殊的关系,使得一些人将历史与故事等同了起来,也将研究历史的史学和创作故事的文学⑦等同了起来,以致出现了后现代主义抨击史学的著名论断:“小说家编造谎言以便陈述事实,史学家制造事实以便说谎。”这种说法乍听起来似乎荒谬,但是仔细想想,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事实上,一些学者早就已提出类似的问题。早在一个世纪之前,胡适在介绍詹姆士的实在论哲学思想的长文《实验主义》中写道:“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地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由我们雕成什么像。”⑧到了晚近,阿普乐拜(Joyce Appleby)等学者在其史学理论著作《历史的真相》中尖锐地指出,历史知识只是为某些利益而建构起来的意识形态,历史是可确立并加强群体认同的一连串神话。⑨因此,厘清历史和故事、史学和文学之间的关系,对于史学来说是关系到学科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 如前所述,历史和故事都是谈论过去发生的事情,然而二者之间毕竟还是有差别的,而且这种差别非常之大,使得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与从事历史故事创作的作家,相互绝不认同,彼此都认为对方所从事的完全是不同的工作。有人试图抹杀这种界限,结果遭到学界的严词抨击。一个有名的例子是,1975年,姚雪垠的历史小说《李自成》在因为得到毛泽东的支持下出版。⑩在那个百花凋零、唯有“革命样板戏”一枝独秀的年代,这部历史小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成为全民争相阅读的畅销书。小说前两卷出版时,引发了“《李自成》热”,发行量达到240万套以上,成为“当代出版最早、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长篇历史小说”。(11)该小说博得许多文化人的称赞,香港作家刘以鬯甚至赞誉《李自成》“可以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媲美”。(12)一些媒体也说“姚老不仅是个小说家,他首先是个历史学家,而且是有独立见解的历史学家”。在这些赞美声浪中,姚氏似乎不再满足于文学家的身份,进而以史学家自任,并从史学的角度对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提出了强烈的批评,说:“关于《甲申三百年祭》这本小册子,自从一九四四年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以后,我一直认为它是作者在匆忙中赶写成的,不是严肃的历史科学著作。后来随着我读书渐多,才明白作者写这样重要的历史问题竟然所参考的史料很少,而且对翻阅的极少史料也没有认真研究,辨别真伪,轻于相信,随手引用,然后在此基础上抒发主观意见,草率论断。”(13)本来,郭氏的观点是可以讨论的,进行辩驳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姚氏提出的批评是(1)“参考的史料很少”,(2)“极少史料也没有认真研究”和(3)“在匆忙中赶写成”“草率论断”。这些批评都属于史学的专业研究方面问题,因此引起了史学界的反感。明史学者王春瑜发表了《李岩·〈西江月〉·〈商雒杂忆〉——与姚雪垠同志商榷》一文,引用大量史实,对姚氏之说多有纠谬。另外一位明史学者顾诚尽管在观点上与郭氏多有相左之处,但对姚氏之见乃至其学风多不认同,写了《如何正确评价〈甲申三百年祭〉——与姚雪垠同志商榷》一文,对姚氏学风提出强烈批评。(14)从他们的批评可以看到:尽管姚氏自称为写《李自成》读了大量明代史料,写了几万张卡片,但是由于没有受过史学研究的训练,他依然犯了历史学者不应或者不会犯的诸多错误。因此史学界从未有人承认姚氏为明史学家。这并非史学界的保守和封闭,而是因为到了今天,史学已经成为一门非常专业化的学科,并非任何历史爱好者都能够胜任严肃的史学研究的。 历史和故事之间的根本差别在于:历史是过去确实发生了的事,而故事则否。故事可以使用一些过去发生的事作为背景,但是其主要内容则是想象出来的。这个差别导致了史学和文学的不同。史学研究的目的是依据史料重建过去并加以解释,而文学创作的目的则是依靠想象写出故事来娱乐大众或教育大众,或二者兼有之(即“寓教于乐”)。因此历史和故事的根本差别在于是否真实,而史学研究与文学创作的根本差别则在于是否要追求真实。前面提到的那本《历史的真相》,在序言里就开宗明义地说:“这本书所关注的问题是,历史学与真理是什么关系?历史学是否能做到客观,从而反映真实的过去?”今天中国史学之所以出现危机,刘志琴就认为是“信誉的丧失使史学失去公信力,娱乐化又冲淡了史学的严肃性”。既不可信,史学自然与小说就没有多大差别。然而史学的娱乐性又远不及小说,因此寻求娱乐性的大众当然要转向小说。无怪乎刘志琴说“当代史学已从学术中心走向边缘化”。 因此,要从危机中挽救史学,就必须让史学恢复其与生俱来的本性,即求真。要如何才能达到史学的求真的目标呢?要求真,首先是要有可靠的史料,正如建造一座房屋,首先要有可靠的建筑材料。否则,再好的建筑师和施工队,也只能造出“豆腐渣”工程。因此在本文中,我将集中于史料问题,重点是量化方法在史料鉴别和运用方面的问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