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他者”与“自我”的双重建构 子安宣邦亦曾指出,正是因为“中国及其文化是日本及其文化成立的重大前提”,所以,“不通过对中国的彻底他者化,日本就无法主张其自立性”(51)。的确,日本人塑造其本民族自我认同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将中国及中国文化“他者”化的过程。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将中国“他者”化并不是这一过程的全部。日本民族主义的建构者,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也会将原属“他者”的内容悄悄地化为“自我”的一部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便是山鹿素行对原本属于“他者”的中国儒学价值观的处理。 作为一名信奉儒学的武士,生活在17世纪日本的山鹿素行需要同时完成两个看似矛盾的任务:既要引入中国儒学的价值观,又要建构日本文化的主体性。山鹿并未试图否定近世日本人对儒学的某种抗拒情绪,而是通过创造性的重新解释,淡化其对于引入中国儒学的阻碍。他在将中国“他者”化的同时,也将儒学“自我”化。而这一操作得以进行的前提,在于其将中国与儒学原理的刻意剥离。山鹿声称,日本虽然没有孕育出儒学,却自古以来就比中国更好地实现了儒学的价值。于是,儒学价值观非但不是中国的专属之物,而且日本甚至拥有先占权。日本学习儒学,不是学习来自外国学问,而是复兴古已有之的传统。立足于儒学普遍价值,高度颂扬古代日本,这构成了山鹿言论的基本特点。其日本中朝主义并非独立于儒学的价值体系,是从属于儒学普遍价值的日本特殊论,日本的特殊性仅仅在于其事实上(尽管是充满虚构的事实)的特殊性。也正是因此,山鹿并未特别厚诬中国,其贬低中国、抬高日本的言论仅限于为了方便将儒学引入日本。对山鹿而言,“他者”的自我化,成为建构“自我”的必要前提。 到19世纪中期的日本,内忧外患一时俱来,吉田松阴急于解决眼前的危机,并将希望寄托于摆脱儒学,提倡基于日本特殊主义的国体论。对山鹿而言,中国圣人之道=普遍绝对的道=日本上古神圣之道;对吉田而言,中国圣人之道不再是普遍的道,而是与日本国体即日本之道同格并列的不同的东西。山鹿是在承认中国和日本共通之处的前提下,试图论证日本在事实上更加优越,而吉田则从一开始就试图强调中国和日本之间有着不同的价值原理。然而,借助普遍主义的儒学,建构特殊主义的日本民族主义,这导致了吉田思想中有着难以克服的结构性矛盾。其国体论已经开始尝试挣脱儒学,但是儒学价值观依然制约着他的思考,其知识理性和政治目标有着难以统一之处,充分体现了思想转型期的过渡性的特点。尽管如此,吉田毕竟在建构日本民族的自我认同的方向上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山鹿只是在事实的层面上抬高日本,吉田则尝试在“道”的层面上抬高日本。与此相应,在建构甚至虚构中国这个“他者”的方向上,吉田也是一个重要的起点,成为近代日本蔑华思想的重要源流。而山鹿本来主要是批判日本人的慕华思想。 从近世武士道论者的代表山鹿素行,经过幕末过渡时期的吉田松阴,发展到近代武士道论者的代表井上哲次郎,日本武士道论者的儒学观、中国观至此完成了其最终形态。井上作为近代日本官方意识形态的代表性论客,无论外来思想,抑或传统思想,都是将其作为一堆零散的部件,根据自己的需要而随意取舍组合。儒家普遍主义的丧失,与本民族自利主义的泛滥,使得井上为服务于日本扩张主义的需要而更加肆意地污蔑中国。中国文化这一无法回避的“巨大的他者”,先是被利用,而后又被抛弃。“他者”与“自我”的双重建构,最终演变为双重的“虚构”。然而,通过贬损“他者”而建立起来的这个近代日本的“自我”,却在不知不觉间彻底丧失了残存的普遍主义精神,丧失了“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最后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