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古人对于如何塑造碑的“视觉体验”有着高度的自觉,树碑于“大市通衢”,以便更多的往来吏民能注意到这一景观,是选择立碑地点时首要的考虑。另一方面,也会有意识地选择一些对于碑主具有特殊意义的地点,如德宗为平定朱泚之乱的首要功臣李晟立纪功碑,就没有选择在长安城内,而是“刊石立于东渭桥,与天地悠久”。东渭桥位于长安通往渭北的交通孔道上,不仅是唐人饯别亲友的胜地,也是东南租粟会聚转运之所,四方辐辏,行旅往来,络绎不绝,热闹而繁忙,更具深意的是李晟本人恰恰是自东渭桥以薄京城,经过一路激战,最终克复长安,建立不世之功。选择于此处立碑,并命皇太子亲自书丹,无疑显示出德宗特别的用心。唐玄宗时所立的杨国忠碑则另有别致的设计,杨国忠因对铨选制度有所改良,“选人等求媚于时,请立碑于尚书省门,以颂圣主得贤臣之意”,将立碑地点选择在碑主“工作过、战斗过的地方”本是习见之事,并不足为奇。特殊之处在于此碑由京兆尹鲜于仲通撰文后,玄宗曾亲自改易数字,“镌毕,以金填改字处”,这当然不是因为朝廷无力负担另刻新碑的费用,而是特意借助这种人为制造的“土豪金”效果,来彰显皇帝对杨国忠的恩宠。当然在地方上,此类颂德碑立碑地点可选择的余地远不及两京丰富,大约只有大市通衢或节度使、郡守府衙之旁这两类。除此之外,这些位于城市中心的巨碑,往往建有碑楼,如上文提到的何进滔德政碑“碑楼极宏壮,故岁久而字不讹缺”,其碑楼至北宋时犹存。碑楼作为一种大型的公共建筑,在古代城市天际线普遍较低的情况下,无疑强化了石碑作为一种政治景观在城市空间中的地位,构筑起了城市的视觉中心,同时不经意间也降低了碑的“可读性”。 正是由于碑在城市中具有的视觉中心的地位,其兴废往往也会成为政治气候变易的重要风向标。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唐宪宗平定淮西之后采取的举措,将吴少诚家族统治淮西合法性的两个重要象征物皆做了改造。其中,将吴少诚生祠改建为紫极宫,李唐以老子为祖先,天宝二年(743)“改西京玄元庙为太清宫,东京为太微宫,天下诸郡为紫极宫”,紫极宫作为唐代官方所立的道观,平定淮西之后得到重建,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而吴少诚德政碑则被磨灭,改刻为韩愈撰文的《平淮西碑》,唐廷之所以特别选择用吴少诚德政碑的旧石来摹勒新碑,正是要藉助对于碑铭这一永久性景观的重新定义,向已有三十年未沾王化的淮西军民宣示这场平叛战争的正义性,进而重建朝廷在淮西的政治权威。 刊石勒铭、永志不朽,碑志因其具有永恒的纪念性而为人所重,但碑在古人的世界中并非只是一个静态恒定的象征物,而是可以借助拓本与传写,化身万千,变成有效的传播媒介。如唐玄宗因生于乙酉岁(685),故以华岳当本命,先天二年(713)七月诛太平公主,独揽朝政后,九月便封华岳神为金天王,故华岳信仰大兴于世。开元十二年(724)十一月,玄宗巡幸东都时途经华州,“命刺史徐知仁与信安王祎,勒石于华岳祠南之通衢,上亲制文及诗”。《开天传信记》云此碑:“高五十余尺,阔丈余,厚四五尺,天下碑莫比也。其阴刻扈从太子、王公以下百官名氏。制作壮丽,巧无比伦。”此碑的高度折合成公制,约在十五米以上,宋人王铚《默记》记此碑原建有碑楼,黄巢入关,有人避于碑楼之上,黄巢大怒,因纵火焚之,故宋时文字仅十存二三,但碑石犹在。或许由于此碑规制巨大,在当时甚至找不到整块的碑石,“砌数段为一碑……薄云霄也”,耗时九月方才落成。玄宗或仍嫌华岳庙的位置相对偏远,巨碑磅礴的气势,无法为京城士庶所领略,又下令制作拓本,张架立于应天门,供文武百官观览。应天门是洛阳宫城的正南门,其地位功能与长安的承天门相当,是举行国家重大典礼的礼仪空间,玄宗本人便曾在此接受过献俘。玄宗虽无法移动巨碑这一物质形态本身,但通过拓本复制的方式完成了这一移动,扩展了碑文传播的范围,当然其目的是为了塑造自身的政治权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