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历史叙事特色 中国古代史学素有重视历史叙事手法,讲求文采的传统。《左传》以善写战争、外交场面,注重刻画人物风貌,烘托历史场景著称,“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53),是为简洁含蓄之美。司马迁著《史记》,于先秦史事不仅以《左传》为主要史料来源,在文风上亦吸收左氏叙事特点而有所发展,笔势纵放而收放自如,文直事核而颇具奇气,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是为灵动之美。此后,班固之《汉书》、陈寿之《三国志》、范晔之《后汉书》、沈约之《宋书》等,均不乏文采生动的精彩篇章。及至唐宋时期,随着著史体例和方法的渐趋成熟,史家愈加重视历史叙事之重要性,将其视作关乎史书能否传信久远的关键因素之一,从而在理论方面得出了不少重要认识。刘知幾首次将历史叙事作为史书审美的关键一环提了出来,认为:“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54)宋人吴缜亦将文采与事实、褒贬一同视作“为史之要”,强调“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55)。以两宋史学而言,司马光之《资治通鉴》可谓这一时期以文采见长的上乘佳作,而《长编》作为踵继《通鉴》之作,在历史叙事方面也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书中无论是对重要史事的叙述,还是对重大历史场景的烘托,还是对历史人物形貌和心态的刻画,均能娓娓道来,显得从容、紧凑,耐人寻味。 如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五月“吴越纳土”事,作为北宋初年的军政大事,也是宋太宗剪灭各地割据政权、巩固中央集权的一个缩影,李焘用凝练的文笔,生动地道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 初,吴越王俶将入朝,尽辇其府实而行,分为五十进,犀象、锦綵、金银、珠贝、茶緜及服御器用之物逾钜万计。俶意求反国,故厚其贡奉以悦朝廷。宰相卢多逊劝上留俶不遣。凡三十余进,不获命。会陈洪进纳土,俶恐惧,乃籍其国兵甲献之。是日,复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及解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寝书诏不名之制,且求归本道,上不许。俶不知所为,崔仁冀曰: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纳土,祸且至。俶左右争言不可,仁冀厉声曰:今已在人掌握中,去国千里,惟有羽翼乃能飞去耳!俶独与仁冀决策,遂上表献所管十三州、一军。上御乾元殿受朝,如冬、正仪。俶退朝,将吏僚属始知之,千余人皆恸哭曰:吾王不归矣!凡得县八十六,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兵十一万五千三十六。(56) 此段文字虽短,却甚为精彩,在详细刻画各个历史人物神色、心境的同时,自然地烘托出北宋国威显赫、各地割据政权纷纷纳土称臣的历史形势。吴越王钱俶谨小慎微、曲意迎逢、心急如焚,卢多逊深谋足智,宋太宗坚定自若,崔仁冀临危不乱,均表现得细致而传神,尤其是文末对北宋和吴越君臣之截然不同心境的强烈比照,尤具渲染力。 另如真宗景德元年宋辽交战事,对于澶渊之盟促成之经过,尤其是宋真宗于两军酣战之际在亲征前线一事上左右摇摆、迟疑不定之心绪的描述,可谓细致入微。起初,寇准已决亲征之议,参知政事王钦若、签书枢密院事陈尧叟以辽军深入为由相阻挠,分别奏上请幸江陵、成都,宋真宗犹豫难决,问寇准。时王、陈二人在旁,寇准佯为不知,怒斥筹划合议之策者当斩,力劝宋真宗车驾亲征,勿可“委弃宗社,远之楚、蜀”,“上乃止,二人由是怨准。”(57)十一月,辽军深入南下,逼近澶州,众臣复提暂幸金陵之议,行宫内人亦劝上速还京师,“上意稍惑”。寇准力排众议,坚称:“惟可进尺,不可退寸”,“上意未决”(58)。寇准复联合殿前都指挥使高琼再次入对,共陈形势之危急,侍御在侧的王应昌亦相附和,宋真宗始决意北上。对于宋真宗的“回心转意”,书中记载尤为详实、生动: 准出,遇殿前都指挥使高琼门屏间,谓曰:太尉受国厚恩,今日有以报乎?对曰:琼武人,诚愿效死。准复入对,琼随入,立庭下,准曰:陛下不以臣言为然,盍试问琼等?遂申前议,词气慷慨。琼仰奏曰:寇准言是。且曰:随驾军士父母妻子尽在京师,必不肯弃而南行,中道即亡去耳。愿陛下亟幸澶州,臣等效死,敌不难破。准又言:机会不可失,宜趋驾。时王应昌带御器械侍侧,上顾之,应昌曰:陛下奉将天讨,所向必克,若逗遛不进,恐敌势益张。或且驻跸河南,发诏督王超等进军,寇当自退矣。上意遂决。(59) 及至澶州南城,宋真宗“以驿舍为行宫,将止焉”。寇准、高琼相继“固请幸北城”,“麾卫士进辇”。“至浮桥,犹驻车未进,琼乃执挝筑辇夫背曰:何不亟行!今已至此,尚何疑焉?上乃命进辇。既至,登北城门楼,张黄龙旂,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敌相视益怖骇。”这几段记载可以说是全书中颇为精彩的细节描写,从“上乃止”,到“上意稍惑”,到“上意遂决”,到“将止焉”,到“驻车未进”,再到“乃命进辇”,十分细致地展现出宋真宗在亲征一事上复杂的心理斗争,进而映衬出他优柔寡断、怯懦多疑的性格特点,而其他人物之形貌、节行,如寇准之沉着冷静、深谋远虑,高琼之勇武刚毅、忠贞果敢,王、陈二人之胆小怕事、一味求和,亦一一凸显,形成了颇为鲜明的对照。宋辽议和之际紧张而敏感的历史形势,战、和两方博弈对较的历史场景,亦随之清晰而真实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再如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亲征北汉,结束五代十国分裂局面一事,书中亦以洗练的史笔交待攻讨太原这一关键战事的主要经过:“夜漏未尽,上幸城西,督诸将攻城。天武军校荊嗣率众先登,手刃数贼,足贯双箭,手中礮,碎齿二,上见之,亟召下,赐以锦袍银带。……上每躬擐甲胄,蒙犯矢石,指挥戎旅,左右有谏者,上曰:将士争效命于锋镝之下,朕岂忍坐观!诸军闻之,人百其勇,皆冒死先登。凡控弦之士数十万,列阵于乘舆前,蹲甲交射,矢集太原城上如蝟毛焉。……癸未,幸城南,督诸将急攻,士奋怒,争乘城,不可遏。上恐屠其城,因麾众少退。城中人犹欲固守,左仆射致仕马峰以病卧家,舁入见北汉主,流涕以兴亡论之,北汉主乃降。”(60)此段文字堪称全书在叙述战争场景又一出彩之处,宋太宗镇定自若、指挥有素,北宋将士奋勇争先、舍身忘死,双方攻守激战,北汉亡国情状,均有条不紊地展现出来,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 上述所举数例,乃全书历史叙事特点的几个缩影,集中展现出李焘在这方面的匠心。重视文字表述,强调历史叙事之美,不仅是李焘,也是两宋史家共同的史学旨趣,他们的著作不约而同地呈现出一种似能再现历史般的真实感和厚重感。杨万里称读袁枢之《通鉴纪事本末》,“如生乎其时,亲见乎其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鼓舞,未既而继之以叹且泣也。”(61)梁启超称赞司马光文笔“飞动”,所撰《通鉴》“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百读不厌”(62)。可谓集中道出了宋代史家在历史叙事上的突出成就,而这些评价,若放置李焘身上,也是不为过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