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促成“天下若一”的“所见世”究竟何时到来?董仲舒、何休等汉代公羊学家以鲁国昭、定、哀三公时期对应《春秋》世界的“所见世”,此很大程度上是缘于这一阶段书法的不同(“异辞”)。其于太平之世,仅是一种虚托,并非真正的“大一统”在此时实现。因为,至该阶段《春秋》终了、“西狩获麟”,(13)现实中就连“诸夏”也尚未“定于一”。到秦始皇兼并六国,又经汉武帝南征北战,沿边塞徼一再西迁南扩,秦汉帝国达到空前一统。在此塞徼环绕的疆域内,东周时期的诸夏与夷狄之地被尽置为郡县。在政治归属上,这样的“天下”之内,各地无论距离京师之远近,其地位毫无差别,均直属帝国版图。“天下为一”、“天下一家”在此层意义上显然是毋庸置疑的。即便如此,公羊学派所主张与向往的真正的大一统盛世并未伴随秦王朝的统一而到来。依何休之意,在“天下若一”的时代,再无“京师”、“诸夏”、“夷狄”之分。然而现实中的情况却是一方面塞徼隔绝着“塞(徼)外蛮夷”与“中国”,(14)另一方面塞徼之内也依然存在有关“华夏”与“蛮夷”的争论与区分。这些都不免使得天下大平的治世理想在秦汉时期被大打折扣。 雷戈先生认为传统的天下观在西汉初期发生了一些变化,“天下与中国之间似乎可以划出一条明确的界限(比如长城)”。(15)对于时人来说,长城绝不只是一种地域界限,它还是政治力量的分水岭。(16)而非但北边如此,在帝国的其他边疆也都曾有类似的界限存在,如西汉初年,汉与南越隔以南越边关、与西南夷界以巴蜀故徼等。这些塞徼边关限定着某一时期帝国统治力量所能直接到达的地域。汉武以降,汉朝国土虽在东、南方向均抵大海,但塞徼在西边(包括西南)、北边却从未消失过。由于这些塞徼的存在,现实社会中,汉人能很清晰地知道哪里为汉疆,哪里是他土。《后汉书·西南夷传》记载有东汉时期的一首歌谣:“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澜津。渡澜沧,为他人。”(17)意谓纵使汉朝德行远播、疆土外拓,然在其新扩边徼之外,“他人”仍然存在着。正因开拓疆土受制于北方勇猛强悍的游牧民族及西方从未消失的“塞外”与“他者”,使得秦汉时期由皇帝所直接统治的区域(中国)一直未能与时人视野所及之“天下”完全重合。 秦汉之世,皇帝自称“天子”。然据《礼记·曲礼下》所言“君天下曰天子”(18)及《盐铁论·备胡》中所载桑弘羊之语“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四方之众,其义莫不愿为臣妾”(19)可知,在某些秦汉人的观念中,天子应统领包括“中国”及塞外蛮夷居地在内的整个“天下”之域。可是,现实情况却是匈奴连年犯塞、边境狼烟不绝。这导致秦汉社会的天下观出现一些变通,使得天子所能实施直接统治的区域亦得统称为“天下”。 这样,秦汉之“天下”就有了两种不同的含义及范围。与之相对应,也出现了两种相异的天下观:“只能说在以华夏为中心的前提之下,是将周边的蛮夷戎狄都统摄于理想化的‘天下’,从而‘德化被于四海’,还是以现实统治为‘天下’空间范围,在华夷之间划出一条明确的边界的问题”。(20)秦汉时期,这两种天下观及其所界定的“天下”范围在各种不同的政治场合或政治动机下总会被有意地取舍。如上述《盐铁论》中桑弘羊提及之“天下”便涵盖了塞外蛮夷之地,其以此主张汉廷应该对匈奴用兵;而前举二例终军等人争论之“天下”则明显只等同于塞内“中国”。 与此同时,秦朝虽一统诸夏并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行各种同一化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然而,帝国边地旧有的“蛮夷”族群(如秦闽中、南海、桂林等郡的越人)却并未因此而立刻同化于“华夏”。继秦而立的汉朝更是在许多全新的“蛮夷”之地设置初郡,如河西走廊、西南夷及朝鲜地区等。这些都使得秦汉华夏中国的边缘地带始终充斥着“夷狄”的身影。加上时去东周末远,秦汉士民对于某些地区本为“蛮夷”之地的记忆尚未消除,如“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定襄、云中、五原。本戎狄地”等,(21)这些也会影响人们对现实中相关地域华夷身份的判别。另外,秦汉王朝幅员广阔,由于各种历史与现实因素的作用,不同地域在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地位绝难同一。基于以上诸种情况,前述两例中徐偃、宋翁一将京师与其他地域区分开来恐怕不能完全归因于公羊学之影响,其还应有一定的现实背景。显然,在政治地位与政治象征上,其他地区原本是无法与京师并论的。只因上述政区差异之争触及到了天子权力,各政区同归天子管辖的共性便被突出,其他内部差异则被有意识地“遮蔽”了。这从侧面表明汉代社会的“天下为一”、“万里同风”具有明显的场景性,只有在某些特定政治场合(譬如昭示天子权力、宣示天子德行等)下才会成立。其他时刻,徼内“天下”(中国)之内部则表现出显著的多样性与不平衡性。 从以上分析初步可知,在秦汉社会存在两种“天下”范围:一种在地域上总括“中国”与塞外蛮夷,另一种则仅包含“中国”之地。在治世理想或某些政治场景下,这两种“天下”都可以是浑然一体、远近无异的。然而,在现实社会或其他情景中却并非如此,非但塞内与塞外具有不同的政治归属与华夷身份,就连塞内各政区在华夷身份、国内地位等方面亦存在诸多差异。简言之,所谓“天下”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分层次的;所谓“中国”也非同为一体,其所统辖的各政区之间差别显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