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适的信由京报社转给了作者“园丁”,他的复函公开发布在登载《燃犀》的《饮虹周刊》上,云: 适之先生: 顷由哲民兄转来大札,不胜愉快。因为我已要在下一期上发表《三论新诗问胡适之先生旧话重提》一文。时光过得真快,先生还记得那一年在南京青年会梦华兄订婚席上,坐在您身旁的那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学生么?那个人就是我,我如今已是二十四岁的人了,并且混得一名大学教授了。先生,你记得他的名字罢?行不更姓,坐不更名的“某某”呀! 这几年间,我跟随吴瞿安先生在金元这所荒僻的田地中讨生活。自己觉得已经理出一丝头绪来,并且因此对于新体诗,略有一些具体的主张。这回先后向曾孟朴前辈、闻一多兄提出来的,便是鄙见之一部分,还望您多多指教呢。 至于写《燃犀》这部长篇小说的动机,不妨先告诉你。就是平常一班朋友在一块儿闲谈,说到东,说到西,有时很令人好笑,也有时令人增加了解的能力。我于是感觉到文人多方面的生活,想把他写出来,以为时人观察文坛现状之助。一方面我可以练习描写的手段。所以相识的朋友如郑振铎、闻一多、梁实秋、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滕固、成仿吾、朱湘等,和不相识的一些前辈,甚而至于我自己都想写进去。因为不是作个人的传记,所以有些想象的,不全是事实。 文人可以说是怪人,《燃犀》所烛的是这般文学界的怪人,非妖怪之怪也。全篇以幽默为中心,丝毫无攻讦的意味!诚然,何识时或许就是先生,所写违背事实的地方,当然有的,因为我原来有些想象在里面的缘故。 来信所说“这种用活人做材料的小说是很不易做的,做的好也不过成一种闲话的资料。”不错,我很感谢你的忠告,然而吴敬梓作《儒林外史》,其中同他同时的人还不多着吗?就是曾孟朴的《孽海花》,其中又何尝不是以活人为材料?若说不符事实“就是这谣言”,那是非后学所信矣!根本上小说决不是完全的事实,我觉得这一椿椿都是“真材料”,所以才试作此书的。 信中所列第二条,林琴南先生拾女红鞋的事,的确是事实。王晓湘老先生(名苏,林氏弟子)固亲口对我说过。我还另外听见林老先生的亲戚也说过。实际上拾女鞋不能说诬蔑他的人格。先生又以为如何呢? 其他,第一、三、四条承你指出,我想在全书完成以后,再酌量删改,第五条原诗之割裂讹误,是我有意为之,因为完全照原本,觉得一点味道没有了。总之蒙你先生远道惠书,加以指正,我是十二分感激的。 我们这个《饮虹周刊》的组织,在这儿我也可以说一说。这是去年我在苏大、南中任课的时候,一部分同学组成了这个文学团体。我因为南京的空气太沉闷了,所以很努力地帮助他们。现在已出了第七期,不知还足观否?甚愿时赐教益,以匡不逮!赐函请迳寄金陵大学。 又阅报知先生新任中(国)公(学)校长,可贺,可贺!正望中(国)公(学)以后能做东南学术界的中心,我小“园丁”也可以放下花盆,前来摇旗呐喊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奉托,阮石巢的《咏怀堂诗》,前胡步曾先生嘱为印布,我在上海接洽了好几家书店,至今还不能出版,你先生能为之助否?勿使古人心血一旦埋没也。稿存敝处,伫望覆音。 不知你的住处,所以仍在这儿发表,尚乞恕个罪儿罢! 园丁敬复,五月二日 由前信出现的各种讯息,结合其他材料,可以判定“园丁”是卢前(冀野) (1905—1951)。理由为: 第一,卢前为吴梅(瞿安)的弟子,1905年3月生人,1928年虚龄24岁。 第二,1926年卢前从东南大学毕业后在大学、中学都有教职,1928年正在金陵大学任教,这才有信中说的“混得一名大学教授了”和“赐函请迳寄金陵大学”。 第三,信中所云“南京青年会梦华兄订婚席”指1923年12月1日,胡梦华与吴淑贞的婚礼。不少文章像胡昭仰的《胡梦华传略》均误作1922年12月1日,这一错误大概来自于《表现的鉴赏》重印本中胡梦华的前言《青春文艺因缘忆南东》。卢前为胡梦华在东南大学的同学与挚交,自然会参加。 第四,1928年8月30日,《京报副刊·文艺思潮》第19号上曾发表《新兴文艺之前驱》一文,文章直接署名“卢园丁”。而且从此文内容看大体就是卢前1930年出版的《近代中国文学讲话》(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的一部分。 对于卢前的研究,朱禧曾作《卢冀野评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以下简称《评传》),此后亦有十数篇论文。在材料获取不那么方便的1990年代,《评传》算得上搜罗宏富,用力甚勤,足为后来者参考。但据笔者有限目力所及,《评传》与之后研究卢前的论文,大概都未注意到这部小说,主要原因是不知“园丁”就是卢前的笔名。若知此,大量卢前早期的文章将可浮出水面。下面大略介绍一下小说《燃犀》的基本情况。 小说从《饮虹周刊》第4期(1928年4月8日)开始连载,胡适所见为第6期的连载。最后一次连载笔者所见为第9期(1928年5月27日),每期无间断,第9期并未终稿。其以何识时(影射胡适)为主线,写了一部截止到1920年左右的新文化运动简史。从小说的立场看,卢前所言“全篇以幽默为中心,丝毫无攻讦的意味”,大概只是对胡适稍稍表示客气,当不得真。所谓“燃犀”出自《晋书·温峤列传》,本就有“洞察奸邪”之意。小说虽未作完,但从已有内容看,其对胡适和 其朋友们的讽刺、揶揄、捕风捉影甚至是无中生有,大概相较林纾的《荆生》和《妖梦》都不遑多让。从小说的水准看,它和卢前1927年在泰东书局出版的小说集《三弦》相似,“无论从思想深度、写作技巧、生活积累等等方面来说,都不能算是20年代的上乘之作”。因此我们不妨将《燃犀》看成为当时20岁左右的“新新党”对于“旧人物”和“新党”之风闻、传说和想象的集成,大概就有些趣味。这可以分别从卢前和胡适这两方面来分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