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关于宗法社会形态论的解读,多见于《社会通诠》、《法意》中意译及按语。严复译著《社会通诠》时,作按语16则,(21) 将其归类,可见严复意在给其时的社会形态以历史定位,尤以按语三最明显。(22) 严复论及中国社会性质时有按语:“作者举似社会,常置支那,盖未悉也。夫支那固宗法之社会,而渐入于军国者。综而核之,宗法居其七。而军国居其三。姑存此说如此,而俟后之君子扬榷焉”,(23) 又有按语称:“中国社会,宗法而兼军国者也。”(24) 在严复看来,除俄国外,“盖今日欧洲之列强,出宗法而入军国之社会也。”(25) 相比之下,“中国帝王,作君而外,兼以作师。且其社会,固宗法之社会也,故又曰元后作民父母。”(26) 再有严复译文称:“宗法社会,欲其民庶,非十余年、数十年之生聚不能。”(27) 此处“生聚”指人口增长。查对原著没有与此句相当的英语表述。严复此举无非是要表达自己对宗法社会人口的估计。严复这些做法与其将近代中国定位在宗法社会的历史阶段有关。他的宗法社会形态论是近代学人探讨中国社会性质的重要源头。下文就严译《社会通诠》相关内容进行解读。 严译称:“宗法社会,所与今之军国社会异者,有四端焉”,即甄克思所谓“个体联合、排他性、集体性、无竞争性”。严复将第一个特征“Personal union”译成“重民而不地著”,(28) 并有按语:“严复曰:可以为前说之证者,莫明于犹太,与古所称之行国。吾颇疑史迁《匈奴列传》:‘冒顿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人,尽斩言予地东胡者云云’,为钓奇而非事实”,(29) 以彰显民众的地域观念与血缘观念联系密切。甄克思强调宗法社会“It is personal, not territorial”(笔者译文:重种族,而非地缘的),(30) 可见,原著强调血缘,而非地缘关系。从严复整节译文中看不到这一点。由此可知,严复有别于甄克思,侧重探讨宗法在地理空间上的呈现。这和他后来强调中国宗法制度特色有内在的关联。 严复将宗法社会第二个特征“Exclusiveness—It is exclusive”(31) 译成“排外而锄非种”。(32) 面对移民人数增加而致人口增长,甄克思称宗法社会有别于军国社会(实指近代国家),宗法社会排斥外来移民;近代国家因社会化大生产而欢迎外来移民。甄克思的社会语境是工业革命前期英国的“圈地运动”。而严译“排外而锄非种”中“非种”是从满汉关系的社会语境探讨民族主义“对内”的表现,“排外”则是就“对外”民族主义而言。通览《社会通诠》并比较英语原著可见,严复译文侧重民族主义中“排外”思想的呈现,涉及排外与民族主义情绪的关系,原著中“To its members the immigrant is simply a thief, ...a heathen who will introduce strange customs and worships. If he is admitted, he is admitted only as a serf or slave”(笔者译文:“对宗法社会的成员来讲,迁徏者仍意味着行为诡异的小偷……传播奇风异俗和鼓吹教义的一个异教徒,如果要是被宗法社会接纳的话,充其量只能是奴仆”)。(33) 严译为:“盖宗法社会之视外人,理同寇盗……于国教则为异端,于民族则为非种,其深恶痛绝之,宜也。故宗法社会无异民,有之,则奴虏耳。”(34) 原著强调a heathen(异教徒),严复将异教徒置换成“异民”。严复没有翻译introduce strange customs(传播奇风异俗),却增加“于民族则为非种”,其民族主义之用意可见一斑。大体而言,严复基于近代中国被殖民的心态,针对近代中国民族主义高涨,看待宗法社会的“排外性”。而甄克思立足英国工业化在世界取得绝对话语霸权的立场上看待宗法社会的“排外性”。 严复将第三个特征“Communal character”(笔者译文:群体属性)(35) 译成“统于所尊”。(36) 甄克思将“Communal character”大体描述为“It is communal”,(37) 严复略而未译。甄克思原著从社会群体出发,强调社会群体属性,严复从社会群体核心人物出发,强调精英对群众的专制。这显示出译者与作者在民主理念上的差异。严复所谓“今夫收民群而遂生理者,宗法也。沮进化而致腐败者,亦宗法也。何则?宗法立则物竞不行故也”,英文原著并无此意。这应当是严复给宗法社会设定的进化框架。他在翻译过程中强行将甄克思的观点纳入社会进化论表述生存斗争的学说之中,而宗法不利于社会竞争。 严复将第四个特征“No competition”(笔者译文:无竞争性)(38) 译成“不为物竞”,(39) 是意译,要比前三个特征的翻译稍为准确一些。严复固有的生存斗争理念在第四部分宗法社会与生存竞争学说关系上发挥得更多。在严复看来,宗法礼会形成之初,宗法是社会秩序维系的关键,功不可没;一旦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后,则颇有韧性,很难变革。 严复翻译《社会通诠》的重要动机是探究宗法社会与近代民族主义的关系。他认为民族主义的排外性是宗法社会的特质呈现,“宗法社会之民,未有不乐排外者,此不待教而能者也。……而自谓识时者,又争倡民族之主义。夫民族主义非他,宗法社会之真面目也”。(40) 激进的民族主义往往意味着政治革命,以政治革命作为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出路,是严复所不愿看到的。与此相呼应的是夏曾佑的论著对近代中国社会出路的史学解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