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洋为中用 清季中国科学幼稚,教育与学术多本译文。舆论反思学习外人以前太过保守,今日又有点过火,中国虽有不足,“岂能就把中国整个的不要了,改随外洋去吗?”故“只可以学他们的精神,不必尽求其形式”(42)。尤其地理又是地域材料性较强的学科,外人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的研究,中国显然无法照搬。学界对此早有注意,张相文鉴于地理教科书取材域外,学生惘然不知,“就中国地文上事实,羼以普通地文学之教材”(43)编著《新撰地文学》,大受师生欢迎,热销二百万部。学术上光宣之际接受系统西式教育的学生开始进入学界,据新学学理以局中人的视角研究中国地理,自与外人有别。 中国地学会会员、东京帝国大学地质系学生章鸿钊,1909年假期回乡省亲,游名胜黄龙洞,著《黄龙洞生成观》。文章谓,《吴兴志》记弁山黄龙洞“石随龙势”,相传有黄龙出而得名。历代游记多记形胜、雄奇,岩质及生成原因则未有涉及,于“是龙见之说所以历久未去”。据调查弁山是赤色砂岩,“其下恒有含炭之砂岩层”,且富含黄铁矿石。山道多是石英岩,洞外是方解石,洞内是石灰石,由岩石及地质构造证以地方志,山洞的生成“已彰彰无以遁其形矣”。洞南的圆石“为洞口沉积之证”,即所谓喷泉塔,与孟莫司泉的生成当“在伯仲之间”(44),可知黄龙洞的生成仅千余年。文章沟通中西,以地质学原理、方法解释地方志的轶闻传说及地理现象,可谓有得。 中国自古以农立国,农业是国家、种族的生存基础,历来受国人重视。地理与农业关系甚大,中国地学会欲引外来学理研究农业,促进其发达。留学日本拟学习农科,受名额所限改学地质的章鸿钊,在调查时注意到杭州乡民将石灰作为肥料使用,甚为忧虑,遂着手研究肥料的要点,石灰为肥料的利害以及地质、气候与肥料的关系,撰为《论杭属以石灰代肥之隐患》。文章指出农业生产必恃肥料,若选择不当则膏腴为石田,其他国家或许可以用工商业补助农业,工商凋敝的中国惟有束手待毙。 肥料学的要点在知道植物生长所需与所缺,所需十余种要素除窒素、磷酸、加里必须人为添加外,其余均广泛存在于自然界中,且用之不竭。农家不懂肥料学,只知沿袭先辈经验,而不知石灰是没有肥力的间接肥料,利在“(一)石灰能使土中有机物速为分解;(二)石灰能化土中不溶解物为溶解物;(三)石灰能治诸种之矿毒”,害处是“(一)耗竭地力;(二)消灭耕土;(三)能使产物品质渐劣”,长期使用地力渐竭。日本为指导农家施肥,设有肥料检查所,“以长官监督之”(45)。中国应借鉴其办法,设立专门机关调查地质、物理的关系,以图农业的发达。 因地力关系国家盛衰、朝代更迭,日本札幌农科大学中国留学生陶昌善,议论地力养成的原理及方法,作《地力说》,刊载在1911年3月20日的《地学杂志》。文章称地力有广狭的分别,广义有负力、植力、养力;狭义仅指养力,即“土地之中贮其天然养分,供诸植物吸收,得助其生长者是也”。就农业经济学而言,地力是土地的生产力,土质不同地力有异。土地收获与养力正相关,中国“文化日进需要益奢,人口日众生计愈艰”,国土又遭外人侵蚀,“不足供四亿人民之食”。惟有恢复地力,“或灌溉以匀其养分,或排泄以除其卑湿,或用农业机械以深耕,或施人造肥料以肥土,或输作栽培使地力无偏枯之虞,或耕地整理使土地尽利用之道,或撒布细菌类以摄取空中窒素,或举行客土法以改良偏颇土质”,方能足食。纵观四千年历史,“吾中国地力之消长,实与朝代之隆替相循环于其间也”(46),亟宜研究以为国用。 日俄战后,日本觊觎中国内海渤海,强指其为公海,征收渔业税,登刘公岛伐木(47),挑起国际法、领海权的争论。中国地学会为维护国权,连续刊文与之相争。《渤海湾全部为中国领海说》阐述渤海为内海的理由,斥责“稍明国际公法及地理学者类能知之,乃日人故为异议,晓晓强辩”(48)。实际上渤海问题争论的本质不在地理或者国际法的证据,有贺长雄声称:“苟亦以国际法争之者,迂之极也。要惟在以实力速与对手国(即中国)结特殊之条约而已。”(49)《民立报》报道外务部与日本公使交涉,亦称:“探系确因该国兵队觊觎渤海,有实行占据之说,故极力要求撤退,否则另有办法云。”(50)渤海之争在实力而非学术,然而书生舍学外夫复何为。 1911年3月1日,舆论谓渤海交涉尚未解决,外务部咨奉天省实地测量划清领海与公海,“以固疆圉而保主权”(51)。5月13日,又报道政府命各海关道“查明海权界线”(52)。缘此,中国地学会会员白月恒著《渤海过去与未来》,将渤海分为洪水以前、洪水以后、自今以往三个时期,论证渤海未来必然为桑田。其称,在冲积纪华北平原皆为大海,随着水力、风力等搬运的泥沙沉积,“水量日缩,陆地日增,四围山脉陡起,自然有海岸迥绕之势”。据地质及考历代史志推测,洪水期以后的渤海海岸线,“较今日渤海面积增二百里至三百里之间”。未来渤海若以每千年沉淀五十里的平均速度计算,二千年后“当半为桑田矣”(53)。白文本意在以学术参与交涉,但政府对外交持秘密主义,防范舆论,又严禁士子议政,所以文章只能据地理学理研究渤海海域的变迁及未来趋势,间接为争端寻证,并引起国人关注。 20世纪初,中国种族意识觉醒,各界热议人类及中国种族的起源、形成等问题。种族与黄祸论起自欧西,德皇首倡黄祸,“欲撩动欧美人之妒忌心以倾覆中国”(54),同为黄种的日本人附和,因“日本自以为执东方各国之牛耳。以统一亚细亚人。抵制欧罗巴人之势力。为其目的之一”(55)。俄国为侵占蒙古,声称汉人移民蒙古,渐及俄国边境且日进不止,若任由四亿汉人蔓延,将影响俄国内地以及欧洲各文明大国。又在蒙古掘坟,以证其原有人种是白种人(56)。学界关于人种起源主要有多源说、一源说,西人倡中国人种西来,国人看穿其在学术外为殖民张目的意图,力主国人“黄帝其祖,中国其名,满汉蒙回苗藏安南朝鲜其同谱而一系者也”(57)。 1911年11月10日,《地学杂志》刊载熊秉穗《中国种族考》,以中国古典附会西学,称人类起源有人认为全部发源于帕米尔,有人说各大洲人民都是发源于本土,然而“本世界以前,当有无数世界”。谭仲鸾说《河图》《洛书》即是此前世界刻石沉入水中,至大禹时被发现始得以再次出世。再证以墨西哥万年前的古碑,“盖荒古时文明之扫荡如此类者不可胜数也”。其又曲解外来学理混合多源与一源说,声称中国及巴比伦的古传说不足为据,然人类起源久远,“中西古籍所记皆同亦可异矣”。据近世地质学家论证人类遗迹在一万至十万年间,洪水时地势最高的葱岭成为人类的避难所,水退后分徙四方。“是故谓各洲人民皆发生本土者,乃洪水以前之事,谓来自帕米尔者乃洪水以后之事也。”洪水时避居本地高地的遗民,各据本土“蕃育子孙”,日久遂与外来的客民“相混合而不能辨”,为证此说,“试就中国民族贯古今通中外而纵论之”。 中国在黄帝前已有人类,如神农、炎帝、蚩尤等族,但黄帝来自西方的说法亦未错,《史记》记黄帝归老昆仑,因黄帝一族由帕米尔东迁中国,“既老,不能无故乡之思,故归于昆仑墟耳”。亚洲各大民族无一不有迁徙,“且多缘迁徙而盛强,几若自成一公例”。数千年来,“大抵能得善地则兴盛,不能得受善地则衰败”,黄帝率族东迁世君中国,“赫然为全国各族代表之故,可以类推矣”。沙漠种族匈奴、突厥、蒙古亦相继以迁徙得地利而强盛;通古斯种散居北方,鲜卑、回鹘、契丹、女真等各种相延,“今人以满洲为东三省地与人之总称,实非其旧”,至于各族内迁后汉化“皆顺天演之自然为同化也”(58)。熊秉穗意图以地质、进化、种族说附会中国传说与古史,证中国民族“贯古今通中外”与西人各族并无不同,并欲寻种族盛衰的道理以为鉴戒。 近世以前国人基于中华文化的自信与包容,对待外来学术,每行取珠还椟之策,取其精华弃其形式,将其融入中学之中,从而造成一种新学问。地学的特质也决定了外人以域外为对象的研究难以符合中国情形,故中国地学会借外来原理、方法,解释中国地理问题,是为构建新知识的必由之路。但此种做法对学者自身的学术素养要求较高,高明者自能因地制宜解决问题,平庸者则每易流于穿凿附会,但因其论证符合大众心理,往往较高明者更受欢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