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研究的理论与成果 要进行正确的比较研究,必须注意以下情况: 首先,要选定具有可比性的研究对象,这是比较的基本原则。几千年前墨子就已提出“异类不比”,并举例说:“木与夜孰长?智与粟孰多?爵、亲、行、贾,四者孰贵?麋与霍孰高?糜与霍孰皬?虭与瑟孰瑟?”也就是说,在长度方面,一棵树和一个夜晚不具备可比性,因此要比较哪个更长是完全不行的。因此,在质上根本不同的事物是无法比较的。马克思·韦伯在《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中在谈到信仰与经济发展的问题时,把几种主要信仰做了比较,认定只有新教才能促进经济发展,儒家则是阻碍经济发展的。但是到了后来,东亚儒家文化圈经济发展的事实推翻了这个观点,正如余英时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在日本、东亚四小龙、中国等经济体的崛起过程中,儒家精神非但没有压制经济成长,反而在一定条件下有利于经济成长。 其次,比较要有明确的时空范围。前面提到“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比较,横跨两大洲,跨越几千年。但是“东方”是哪里?如果指的是亚洲,那么亚洲内部有印度文明、儒家文明、伊斯兰文明,等等,彼此差异非常大,很难发现有多少共同点。在时间范围方面,上述研究跨越数千年。而在这样的长时期中,任何一个社会变化都很大。因此,没有明确的时空范围是无法进行正确的比较的。不仅如此,时空单位的选择也很有讲究,不是随便选两个地方就能比较。例如我们在研究中国经济在近代为什么落后的问题时,经常进行中国和英国的比较。但是我们要注意这两个地区在时空范围上的巨大差别。如果说“中国”指的是当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范围的话,那么按照李中清教授的说法,1750年时世界三分之一到百分之四十的人口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而当时的英国只有几百万人口。单凭这一点,就很难进行中英比较了。此外,年鉴学派学者拉杜里说:“任何历史研究都应当从分析原始资料开始”。在以往的“中西”比较中,许多地方因为缺少资料而实际上无法进行比较,但是人们常常会找几个所谓有代表性的地区,用这些地区代表整个中国或者整个欧洲来进行比较。但问题是,无论在中国还是欧洲,内部差异都非常大,无法找一个地区能够代表整个中国或者整个欧洲。 第三,要有合适的比较标准。比如在比较不同人种时,所依据用的标准是肤色、发色、牙齿、面部骨骼结构等特征。如果没有这样的标准,比较就无法进行了。在进行历史比较方面,以往许多人认为人类社会发展都遵循即以欧洲经验为基础的道路,所有国家都走这条路,只不过在不同的时期处于不同阶段而已。因此在进行比较时,可以以这种欧洲模式为标准。但是这种看法近年来已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 具体而言,我们常用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封建社会”等概念,都源自欧洲经验。由于我们认为这些概念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以往都把它们用作中国和西欧经济史比较研究中的默认的标准。但是现在这些问题需要重新考虑。二十多年前,我在《读书》上发表的文章《“资本主义萌芽”情节》引起轩然大波。我在文中引用了年鉴学派旗手布罗代尔的一句话,说资本主义(capitalism)这个词,“涵义一向很不明确,……最令人惊诧的是,马克思本人从未使用过这个词”。《读书》杂志为了节省篇幅,删除了注释。结果使得读者认为这句话是我的话,并引起了强烈反映。有读者上书该杂志说,李某人不学无术,马克思多次用过这个词,翻开《资本论》第一卷第一页,就出现了多少次“资本主义”的字样。也有人说,李某人说得真好,我们连资本主义的涵义都没有搞清楚,还天天反对资本主义,有何意义。后来,我给《读书》写信,说这是布罗代尔的原话,并非我的发明。但是他们没有登我的信。不久之后,黄仁宇先生也给《读书》去信,《读书》刊登了,他证实马克思所有著作中确实没有capitalism这个词;马克思确实在不同地方使用capitalist一词,但capitalism和capitalist这两个词是有差别的。直到此时,这件公案才算了结。中国经济在明清时期出现了一些重要变化,这些变化有可能是“资本主义萌芽”,但更有可能是市场经济的表现,而未必一定要归结到“资本主义”上。如果我们对“资本主义”缺乏明确的定义,那就很难说这是“资本主义萌芽”。“封建社会”这个概念也是一样。我的恩师傅衣凌先生一辈子研究中国封建社会,成就卓著。但是他到了晚年,发现中国和欧洲的封建社会差别实在太大,难以归入同一类社会。于是他提出了著名的论点“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处于“早熟又不成熟”的状态的理论。他提出这个和教科书不同的观点,在当时需要很大的勇气。在他去世前不久,更提出“中国是传统社会,不具有西方封建社会的传统特征,不是封建社会”。这表现了一个伟大学者对真理的终生追求,是非常了不起的。从这两个例子可见,如果用一些默认的“普遍标准”作为比较的前提,所做比较研究会有很大的问题。 第四,要注意比较的层级的问题。比较的层级有浅有深。比如比较中国、英国某农庄的生产方式,这种微观的比较是浅层比较,只要有足够的资料,就能得到很重要的成果,因为使用的是第一手材料,是可信的比较。而比较意识形态等属于深层次的比较,要花更多精力,才能做好。每个人要根据自己的能力、条件和兴趣选择内容进行比较,所以比较研究不容易。 现在国际上最引人注目的比较研究成果是作者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先生的《大分流》。他现任美国历史学会会长,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三位担任这个职务的研究中国史的学者。10年来,这本书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在今年五月份维也纳的会议上学者们还在讨论这本书。这本书讨论了把英国和印度或者和中国做比较是否合适的问题,认为中国和印度在人口、面积、内部多样性方面,都只有整个欧洲才能相比。而只英国在人口、面积等方面都只是一个小国,内部虽然有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的差异,但是全体人民讲一种语言,遵循同一套法律体系,由同一个政府统治,并有很强的自我认同(都自认为不列颠人)。相比之下,印度在民族、宗教和地区经济、社会、文化方面都有巨大的多样性,1000万人以上讲的语言就多达16种。中国的统一性虽然高于印度,但内部差异也很大,比如中国东部和西部的经济发展水平差别之大,在世界上也名列前茅。用购买力平价计算,现在长三角的人均GDP已经达到2万美元,超过包括捷克、波兰等中等发达的欧洲国家,是英法的三分之二。但西部一些省区的人均GDP则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数,而且如果没有大量外地的支援,这些地区的人均GDP肯定还要更低得多。这种情况并非现在才有。彭慕兰说:在1800年以前,荷兰和乌克兰之间或者长三角和甘肃之间,差别都非常大。相比之下,长三角和荷兰之间或者乌克兰和甘肃之间,差别可能还小一点,所以在做经济史比较研究时,今天的国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比较单位。他还认为,在1800年以前,与英国或荷兰有可比性的地方是中国的长三角地区日本的关东地区、印度的普吉拉特地区等少数核心地区。这些地区都是当时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具有其他地区不具备的共同特征,比如说市场、工业生产、高度商业化的农业。因此进行比较,应当主要在这些地区之间进行。至于中国其他很多地区,则只能和巴尔干、南意大利、波兰等欧洲地区做比较。这本《大分流》对过去经济史比较研究进行了强烈批判,因此也在国际学界引起了巨大反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