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工作方法,多半是不得已。 大规模识字,不可能是这种办法。 我记得,上博楚简发现后,裘锡圭先生曾说,很多字的认出都用不着古文字学家。原因是什么?就是辞例多了。一个字,反复出现多少回,再笨也能认出来。 李学勤先生讲过两句话,我印象极深。 一句话是,战国文字难认,你就是做梦也想不到。 另一句话是,某先生真怪,他认字,前提可能是错的,但结论却往往是对的。 过去,我们常把字形分析当认字前提。很多人都以为,一个字,形、音、义,字形最重要,通假在其次,字义是排在最后。破读,左转右转,主要是为了凑字形,而不是为了疏通上下文。但在实际的认字过程中,我们却不难发现,字形分析往往是“事后诸葛亮”。真正的前提是什么?是辞例。我们是靠辞例和语境为文字定向和卡位,先有辞义的大致估计,然后才考虑字形分析和通假破读。甚至有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分析,但照样可以猜出它是什么字,或大致相当什么字。 我记得,朱德熙先生说,古文字的破译最像侦探小说。警察破案,他们的方法,有两条最重要,一是串并,二是排除。串并是把看似无关其实非常关键的线索,通过偶然发现串连起来,形成一条连贯的思路。排除是从大海捞针的众多可能性中,把一切无关的可能性一一排除掉,使真相浮出水面。串并也好,排除也好,都是为了定向和卡位。 破译的大忌是被假象误导,一条道走到黑。方向错了,位置错了,费劲再大,全错。本来只是猜猜看的事,试探试探也就罢了,非要长篇累牍弯弯绕,这是“侦探小说”,不是真正的“破案”。 大家迷信权威,以为权威就不犯错误,或者即使犯了,也是高级错误。这是一种常见的误导。权威被假象误导,大家又被权威误导,在古文字学的历史上例子很多。 文字破译,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说对了,三言两语,足够;说不对,千言万语,白搭。 1942年,子弹库帛书的出土,是简帛研究史上的一件大事。蔡季襄的《晚周缯书考证》是第一部报导它和研究它的著作。这本书,印数很少,现在很珍贵。当初,我是借张政烺先生的书读。后来,我自己也有了一本,是当时西雅图艺术博物馆馆长奈特(Michael Knight)先生送的。 这一发现太重要。 第一,它是20世纪的头一批古书,不是档案性质的文书,而是典籍意义上的古书。 第二,这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帛书。目前,帛书只出土过两次,一次是子弹库帛书,一次是马王堆帛书。帛书,它是第一次发现。战国帛书,它是唯一发现。 第三,战国文字,楚文字是大宗。研究楚文字,这也是个头。 它在学术史上的意义,今天仍然值得回顾。 中国学术界,目前有一股简帛热,热到不能再热。赌石一行,人称“疯狂的石头”;我们这行,也有“疯狂的简帛”。我万万想不到,这种当年冷到不能再冷的学问,居然会变成一种时髦;网上称雄,看谁认字多,竟是一种热潮! 楚帛书,很宝贵,因为字多。它有九百多字,很多字,大家不认识,当时不认识,后来不认识,现在也没全部认识,所以一直有吸引力,吸引很多学者,反反复复读它。比如我就是其中之一。 但我读帛书,不光为了认字。认字只是手段。 简帛研究,认字是基础。认字是点,通读是面。没有点,焉有面,这个道理没错。避大就小,避虚就实,就字论字,慎言其余,好处是可独占发明权,还不容易犯错误。很多年轻人都以为,这是当古文字学家的捷径。可认字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读书。如果是通读,你总没法挑肥拣瘦绕着走。我们别忘了,“一斤瓶子装不下二斤醋”,归根结底,还是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更何况,辞例的背后还有学术和思想,天外有天。 认字,不光要从小到大,也要从大到小。字是在通读中被认识,辞例比字形更重要。这是读书的道理。 我读楚帛书,集中阅读,主要有七次。一次是1980年,一次是1988年,一次是1989—1990年,一次是1993年,一次是2001年,一次是2007年,一次是现在。前后长达三十年。我从年轻读到老大不小,错误固然很多,收获也很可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