㈣ 在这里,我们要讲笔到本文对象的第三类了。这就是关于鼠的中国民众古来的传说。 中国,是一个“传说之国”。如像她极丰饶于自然物产,她也是极丰饶于民间传说的。有些学者,说中国是神话很缺少的国度,和这相反,她于传说却异常地富有。中国是否为世界上于神话最贫弱的之国,这还是一个有待商量的问题,但她于传说方面的富有,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好吧,只就关于鼠这一种动物的来说,中国传说的富有,也就够使人叹羡了(我们这里所说的还不过是指那些已见于文献的资料,此外,未被发现而尚生活在今日广大民众的口碑中的,更不知还有如何的巨量呢)。这些传说,都是民俗学、文化史等的好资料,学问上的意义是很不鲜少的。但现在因为篇幅的关系,只能举出两三种来述说。 最初,让我们看一种和名字禁忌的信仰有关的传说,据《晋书·五行志(下)》的记载,魏齐王正始年间,中山王周南,作襄邑的长官。忽然有鼠从穴从出来,说道:“王周南在某天死!”周南没有回答它。鼠便进鼠穴去了。到了那天(鼠所预言的那天),鼠戴着巾帽,穿着黑衣跑出来,说道:“周南,你日中死!”他也没有答应它。鼠又跑进穴里去。过了一会,它又出来反复说着。那时太阳就要中天了。鼠跑进去,一会又跑出来,再说了和刚才相似的话。那时太阳却已中天了。鼠说:“周南你不答应我,还有什么可讲!”说了,便跌倒而死。即时衣帽也不见了。走近看时,它一切都和普通的鼠没有异样[42]。在别的古文献上,有一则和这同型式,而把其中的意义更表现得清楚的记载。它的叙述如下:“清河郡太守至,前后辄死。新太守到,如厕,有人长三尺,冠帧皂服。云:‘府君某日死!’太守不应。意甚不乐。其日,日中如厕,复见前所见人,言‘府君今日中当死!’三日,亦不应。乃言:‘府君当道而不道,鼠为死!乃顿仆死。大如豚。郡内遂安。”[43]对于名字和禁忌(toboo),是原始人共通的一种惯习。他们相信被别人(或超自然者)晓得了自己的名字,便将陷于别人(或超自然者)的势力范围中。因为在他们的观念上,“人名是那人的一部分,神名是那神的一部分。”[44]这种观念,在原始人日常的行为中固然表现着,在他们的“语言艺术”——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中也同样地出现着。中国古代某地方的民众,有一种关于蛇呼人的名字的俗信。据说,那种蛇能呼过客的姓名。假如,谁听见了那呼声而答应它,那么人便再也活不成了[45]。这种俗信,自然要被体现于民间故事中。直到现在,那种故事是广泛地在民众的口碑中生存着[46]。上述的那鼠呼人名,因为被呼者不答应它,结果不能够有所加害,反而自己死掉了的故事,和这关于蛇呼名的俗信及故事,实是属于同一种类的东西,就是关于“名字禁忌”的思想的表现。 其次,看看法术师咒鼠的传说。据宋刘敬叔的记载说:“晋南阳赵侯(或作度),少好诸异术艺。……侯有白米,为鼠所盗。乃披发持刀,画地作狱,四面开门。向东长啸,群鼠俱到。呪之曰:‘凡非啖者过去!盗者令止!’止者十余。乃剖腹看脏,有米存焉。”[47]这也有一个和它同型的传承,那就是许迈的故事。据说,有鼠咬的许迈的衣服。他便做符召鼠。鼠都跑到他的中庭。他说:“咬衣服的留下,没有咬的走开去!”这一来,许多鼠都跑开去了,只剩下一只留着。它伏在中庭,动也不敢动[48]。此外,关于用符咒制鼠的传说很不少,但是,这里只好从略了。上述两个同型式的传说,它的主题是法术师用符咒拘获了犯罪的鼠。这无疑是从那些厌鼠的法术行为引演出来的。换一句话说,这是民间法术行为的“文学形象化”的结果。 再次,看看鼠变为人的传说。这种传说数量颇多,情节也很有差异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只简举两个例子。一个是鼠辈送葬的故事。据《广异记》记载:“御史中丞毕杭,为魏州刺史,陷于禄山贼中。寻欲谋归顺,而未发数日,于庭中忽见小人长五六寸,数百枚,游戏自若。家人击杀。群小人白服而哭,载死者以丧车,凶器一如士人送丧之备。仍于庭中作冢。葬毕,遂入南墙穴中。甚惊异之,发其冢,得一死鼠。乃热汤沃中,久而掘之,得死鼠数百枚。后十余日,杭一门遇害。”[49]另一个,是鼠和人争住宅的故事。据宋人记载说,苏长史将要住居京口,那新宅素有凶名。妻谏阻他,他不听从。在他刚住进去的那晚上,赢三十余人,都是一尺多高,戴着道士的帽子和穿着毛布衣,跑来对苏说:“这是我们所居住的地方。你必须赶快出去!不然,灾祸就及到你身上!”苏生气起来,拿杖去赶逐他们。结果,都走入宅后的竹林中不见了。他便开掘那地方,得白鼠三十余只,便把他们杀光。从此,那宅就不再凶了[50]。这种传说,其中大部分的描述,自然是由于人类把自己生活的模型映射于鼠类而成的,换句话说,就是把鼠的行为、心性“人间化”了的结果。但是,这类传说中有两点很常见的说法,是颇值得特别注意的。一点是说,鼠所变成的人,大抵身体是很矮小的。另一点是说它化为人而出现的时候,大多是成群结队的。这些不是和鼠类本身全无关系的幻想,它是从鼠类居处的环境和生活的惯习推演出来的。就是说,因为鼠是住在地洞里和聚类而居的东西,才产生出了这种说法的——身体矮小和成群结队的说法的。 最后,我们且提到一个关于某种鼠的生理特殊情形的说明传说。据欧阳询引《梁州记》说:“聟水北聟乡山,有仙人唐公房祠。有一碑。庙北有大坑。碑云是旧宅宅处。工房举家登仙,故为坑焉。山有易肠鼠,一月三吐其肠。束广微所谓‘唐鼠’者也。”[51]这种鼠,为什么要“一月三吐易其肠”呢?在别的文献上这样地写述着:“唐房(按即指唐公房)升仙,鸡狗并去,惟以鼠恶不将去。鼠悔,一月三吐肠也。”[52]但是,关于这种鼠吐易其肠,也有和这个解释略为不同的别一种说法。据说,唐氏登天,鸡犬也跟着同去,只是鼠却跌了下来。虽然侥幸不死,但是肠子已跌出了数寸(或作三尺)。这以后,过三年便要易一回肠子[53]。这种事物说明传说,可以说是一种“前科学的”思想的叙述。当然这和别的性质的传说和神话等一样,是文化未成熟时代的民众所共有的东西。例如德意志人关于比目鱼歪嘴起因的故事[54],台湾番族的乌鸦黑羽毛由来的故事[55]等,都是这种例子。这类说明传说,从现代科学家们看来,自然是只可供玩笑的东西,但是,在产生和传承着它的民众眼中,它却是传达着一种很庄重的道理的。并且人类达到能够产生这种前科学的说明传说的地步,已是经过了不少“智的斗争”的艰苦历程的了。为着理解人类过去智的生活的进展史,更为着理解人类过去一般的生活的进展史,我们不应该忽视了这种类似笑话的说明传说——像我们不能忽视其它具着重要意义的神话、传说一样。 1936年11月5日于杭州 【作者附记】今年是“鼠儿年”。为了要供给他们杂志的“新年号”以一些应景的文章,去年11月下旬某一天,东京一家月刊的编辑者,跑到我的寓所,要我给写一篇关于“鼠的民俗学”的文字。时间很匆促,篇幅也颇有限制;因为不便推辞,我终于答应了。这篇小文就是那时所写下的中文底稿,——发表的时候,是译成了日本文的。现在《民俗》季刊的编者,一再来函催稿,而一时实在写不出比较像样的论文。不得已,便把这篇还不曾和国人见过面的旧文稿,校读一回付邮了。文中不备不妥的地方,请大家原谅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