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太炎这里,尽管表述尚不清晰,但经学其实已经同时得到了四个定位:作为史学与官方意识形态的经学,作为宗教神学的西汉经学,以及作为哲学的义理之学。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定位都是站在经学以外的立场上,从功能角度进行的。重新清理章太炎与近代经学的关系,对于试图从知识体系角度接续传统文化的新的经学形态而言,无疑是学术上的应有之义。 经学是中国传统知识体系的基石。清代以前,尽管不同学派对经学的理解存在很大分歧,但有一个方面却是共同的,经学作为“常道”被广泛视作真理之源。但是,随着晚清西学东渐的加深,原有知识体系迅速被西方学术体系所取代,经学也被肢解为文史哲等不同学科的对象,对经学的界定则因为视角的不同,呈现出众说纷纭的局面。 经不单指六经六艺,而属于工艺学概念 在《国故论衡·原经》中,章太炎曾专门探讨经学概念的起源与变化。章氏指出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经并不单指主要被儒家所推崇的六经或六艺,而是本来属于工艺学的概念,即织布时在织机上用来起纵向维系作用的经线。战国以降,不仅儒家把自身经典称作“经”,诸子百家也同样可以把自己认同的经典称作“经”,譬如墨子有《经上》《经下》,《老子》被称作《道德经》,《国语》所谓“挟经秉枹”,把兵书称作“经”,等等。《白虎通》所谓“经者,常也”,尽管诸子百家各有其对常道的理解,但都把自身学派的经典称作“经”,本身便是承认了常道的意义。换句话说,诸子百家虽然观点不同,但都是在同一个知识体系中相互理解,这个知识体系即是渊源于上古三代的王官学。所谓“礼崩乐坏”,便是指这个以王官学为内核的周代礼乐文明的崩解。假如给这个过程一个抽象的表达,便是《庄子·天下篇》所谓“道术将为天下裂”。道术分裂之后产生了不同进路的“方术”,或者说“一曲之术”,其典型形态分别是“邹鲁之士、缙绅先生”的《诗》《书》礼乐之学、“散于天下,之于中国”的百家之学、以方技术数为中心的“旧法世传”之史学。 《诗》《书》礼乐之学即周代早期的“乐正”四教,这是春秋以前贵族人文教育的共同基础。士人入仕以后,“宦学事师”(《礼记·曲礼》),由此学习各种“师傅曹习之学”,这就是所谓“旧法世传”的史学。这种史学也就是经世致用的外王之学,相当于时下的自然与社会科学,与后世的历史研究不可同日而语。由于周代早期的世官畴人制度,技术之学往往在家族之内传承,因此常常表现出“家学”的面貌。东周以后,王纲失序,各地诸侯趁机独立发展,政教人才流散四方,这是私学兴起的基本原因,先秦诸子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在这个意义上,先秦诸子共同分有了以周代人文教育(乐师)与技术教育(史官)为内容的同一个知识体系,并予以新的变化,这就是经子之学。其中,以孔子为代表,试图通过“具体而微”的整全方式接续传统学术的便是经学,而“各得其一体”的便是子学。经学属于广义上的子学,子学也可以看作广义上的经学。 广义上经学对应着整个华夏文明,作为经典编订者的孔子,则是狭义上的经学创立者。孔子的贡献是在原有乐正四教的基础上,抽取原属于史官之学的《周易》与《春秋》,重新加以删削,并赋予新义,此即战国人所见到的六艺或六经。司马迁说“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史记·孔子世家》),这就是西汉末年刘歆《七略》中的六艺之学。汉代以后,史学由六艺春秋略分出,方技术数并入诸子,最后加上诗赋略,在魏晋以降正式定型为经史子集四部之学。尽管佛教道教崛起之后,都在知识体系上产生新的变化,但四部分类方法直到清代也还依然是传统学术的基本形态。 每一个知识体系都有它的内圣与外王之学,这个外王之学在中国古代便表现为“数度”与“治法”。佛教入华尽管带来知识体系上的新变,但治法在规模与广度上并没有超出先秦两汉时期的经学。无论是魏晋玄学还是宋明理学,所长都只是在义理的精微,前者流于清谈,后者热衷于道德淑世,“所以政治失其自省,而权力日趋卑陋”,宋以后的政治规模较汉唐时代尚远远不如。(拙撰《〈孟子·离娄上〉讲疏》)晚明以后,流行了近百年的王学还是未能挽救王朝的危局,有识之士不约而同倡导经世致用,因此不仅子、史之学复兴,在经学上,则是回归以数度及治法为重心的经学文本研究,有代表性的则是顾炎武的“舍经学则无理学”之说。顾氏此说并不是否定理学作为经宋学的属性,但把理学与经学在形式上对立起来,无形中把经学的内涵狭隘化了。乾嘉以后清代学者所艳称的“国朝经学复振”,这里的经学便是指经典文本之学。但即便如此,清修《四库总目提要》在“经部总序”中仍然把经学分为汉宋两系,无疑是从知识体系角度承认不同的经学形态。近代以后,这两种关于经学的定位在学术界同时并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