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申府随身带的书 偶见赵俪生先生所著的《篱槿堂自叙》,内有《一个既过过五关,又走过麦城的人——记我所知道的张申府先生》,特别引起我的兴趣。张先生是中国的创始人之一,还是周恩来、朱德的入党介绍人, 然而1957年竟被打成右派,与数百万中下层知识分子同堕劫尘。前几年《余绍宋日记》影印出版,阅后得知他也是先师的好友,于是更想了解张先生的沉浮之由了。 读此文,方知赵君是申府先生在清华大学的学生。书中写赵在建国后听苏联专家讲学时,遇到申府先生: 他随身带着一部木刻线装书,一套四本,我拿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部《麻衣相书》。呜呼,张先生竟研究起这种东西来了,怎不叫人吃惊! 赵君据此大发感慨,此处从略。且说赵1987年春应邀访美,康涅狄格州威斯利大学舒瓦兹(Yara Schwarz)副教授约他去谈张申府事。赵君写道: 与其说我能帮助她些什么,勿宁说,她倒告诉了我许多有关张的事。例如她说,张写“划江而治”一文的背景,是李宗仁。她又说,张曾亲口对她说,当年李大钊是北大图书馆长,张是馆长室秘书,馆长不在时可以代拆代行。有一次,毛先生缴来职应由他缮写的一份材料。可能缮写的工整程度不满李的意吧,李叫张转毛重缮一份。张回忆说,他非常客气地对毛说“请拿回去重作一道”,他看到对方的脸上露了不愉快的神色(后来,我偶然读到一本有关陈伯达的书,那里边说,当陈初到延安,初与毛先生相见时,当毛得知陈是从北平出来的,他即刻打听张申府的下落,足见毛先生一直将张惦记在心)。 其实,申府先生未免多心了吧?建国后,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开始,到批判俞平伯、胡适和胡风,对知识分子毫无例外都要进行思想改造。哲学家如冯友兰、金岳霖、贺麟等都一次一次地作自我检讨,冯友兰的每一次检查,都见诸报端,由于肯交待、肯自我否定,虽然还是被看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却都逃脱了反右的“天罗地网”。哲学家平时“谈空说有”,高深莫测,但遇到威权,也不免“拄杖落手”,和俗人一样舍而“趋利避祸”的。申府先生却与之不同,一贯不顾利害,独持己见,1948年那年,竟在储安平的《观察》上写了一篇《呼吁和平》,结果被他参与创立的民盟开除盟籍,《人民日报》更斥之为“叛徒”。在东北解放区的其妻刘清扬也立即登报宣布离婚。建国后,在举国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热潮中,申府先生却又大谈罗素,提倡“列宁、罗素与孔子,三流合一”,还拉上了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真是不识时务之至!反右时,张又出来支持章伯钧、罗隆基。这在躺着也中箭的“阳谋”运动中,怎么会不被打成右派呢?据说周恩来曾说过这样的话:“张申府的思想很杂,研究罗素思想着了迷。”这还是恕词吧?若按当时的调子,应当是:“捡起封资修的破烂,与毛泽东思想对着干,反动透顶。该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此话如今听来杀气腾腾,却是当时开斗争会时不绝于耳的,并不始于“文革”。孙大雨教授告诉我,1957年7月7日,毛主席在中苏友好大厦(后改为上海展览馆)召开文教界人士座谈会,在座有位苏某,发言中提到他,就曾建议要如此惩办。据说罗稷南先生“要是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样”之问也是在这次会议上提出的。 《麻衣神相》是伪书 说远了,回到《麻衣神相》吧。申府先生将此书随身携带,想来不是随意翻翻,大概是想靠它指点迷津的。申府先生不知道,虽然谈相者言必称《麻衣》,而其书却是一本十足的伪书。其书号称是麻衣道者传与陈抟的,但《宋史·艺文志》上却并无著录。《明史·艺文志》上有鲍栗之《麻衣相法》七卷,据程敏政《篁墩文集·麻衣相法序》说是其友鲍栗之“以麻衣之书散出无统,集而刋之,凡他说之有渉于相人者,又取附之”,可见成书实在明代。今本有倪岳序,倪也是明朝人。至于其他相书,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上文提到林昌彝说可信的两本,那本《皇谕风鉴》,湖南相士赵元臣自言曾得其书,“挟其术游粤东,所言前后运多奇验”。其书未得见,赵元臣其人亦不见他书记录,不敢妄论。至于另一本《太清神鉴》,则幸曾寓目,其书据说是五代王朴所著,但与一般的相书无甚差异,不知是否也属冒牌货。清代以前的相书,大多被《古今图书集成》收录,道光年间出了一部《神相全编》,细核其书,实从《集成》抄出。这部相书不过是资料的汇集而已,其中大部分内容显系后人伪托。如该书卷首题“宋希夷陈抟秘传、明柳庄袁忠彻订正”,而检其篇目,有署名鬼谷子的《相辨微芒》《相妇人歌》等篇,署名许负的《相德器》《相口》《相齿》《相舌》《听声》等篇,均语言鄙俚,哪有一丝一毫先秦两汉人的口吻?该书还有《柳庄杂论》一篇,全抄《太清神鉴》中的《杂说》而易其题,《女人九善相》《女人九恶相》则连题带文均攘自前书。袁忠彻人品虽有欠缺,但尚不至于像如今学界中某些人那样无法无天吧。全书随意滥收,毫无征验,只能无聊时消磨时日而已。 然而,申府先生曾预言钱默存先生与张岱年先生“并为国宝”,倒是说准了一半的(鄙见岱年先生于“国宝”尚未达一间),但这应当属于和郭泰、许劭相近的 “人伦月旦”之评,与相术毫不相干的,然而也不过是偶尔言中罢了。从他的一生来看,看错的人和事多矣,谈不上有什么“知人之鉴”的。但在这点上我们也不能苛责申府先生,毕竟,“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庄子·列御寇》),谁都不能自诩洞察一切,要不,怎么自古至今会有那么多贪鄙无耻之人得到重用呢?须知贪官也是要求下属清廉的,除非下属帮着他贪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