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民间流行的一本《公笃相法》,系民初四川资中人陈公笃所著。坊间宣传,号称“集相术之大成、划时代之巨著”。我闻名百计借得,卷前居然有国学大师廖季平的大名,竟屈尊伍于校对诸人之列。但刚一开卷,真觉忍笑为难。卷首《相法有益引证》中竟说:“吹箫乞食之伍员,唐举荐之也;草庐隐居之孙武,唐举师之也。”战国时人竟能和春秋时人互动,没想到唐举不仅精通相法,还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耐!陈之不学与范騋可称半斤八两。不过读下去就不胜钦佩之至了,公笃大师虽乏文史知识,却具科学头脑,如今高校执行的量化考核之法,他早就用上了,将传统相术发展到了“定量分析”的程度,真是先知先觉呀!他提出一个“测量活法”,将形格、精神、气色、声音定为“相法四大柱”,四项满分各二十五分,且各设权重,总分满分为一百分。得九十至一百分者,仙佛之格;获八十至八十九分者,圣贤中人;得七十至七十九分者,帝主之尊,霸王之位;获六十至六十九分者,拜将封侯,功名盖世;得五十至五十九分者,大富大贵,年登大耋;获四十至四十九分者,尚书、提督;得三十至三十九分者,知府、都司;获二十至二十就分者,县令、把总;得十至十九分者,衣食无忧,富则不贵,贵则不富;获零分者,寻常百姓,有业可就,有人可依。分数还有负的呢:负十分者,劳碌一生,得禄即亡,遇财便病。老朽读毕,回顾一生,触刑犯律,颠沛流离,由果推因,以命合相,按大师的标准,只能得零下几分了!启人疑窦的是,其书述及男女下体的形状与命运的关系,比其他相书添出多多,不知他是如何调查出来的。依我国当时的条件,医疗机构不可能做这样的“科学实验”,除非他出钱把这“科研项目”发包给稳婆或澡堂伙计!作者自序说他的本事系一位异人所授,这和《麻衣》《柳庄》《铁关刀》的作者自述师承时如出一辙。既是异人,自具“特异功能”,遥视透视,无所不能,窥及隐私,何足为奇呢!质疑者只能哑口无言,听大师高谈阔论了。 相理质疑 算命、看相虽是术数,倒也用上了逻辑。子平之术根据人的生辰八字,运用五行生克原理来加以推算,用的是演绎法;相术则用的是归纳法。我猜想,相术的产生,当是前人观察周围人的一生祸福,将其遭遇之果,归之于形体之因,然后验之于他人,以为验则取,以为不验则不取,最后积累汇总其验者而成。但即使形体与命运之间确有相应关系,若不能穷举,归纳出的结论就未必正确。 如《史记》《汉书》皆载善相者许负相周亚夫“从理入口”(指鼻翼旁两条纹路与口相连,又称“螣蛇纹入口”),“此饿死法也”。周亚夫后来果然入狱,愤而“不食五日,呕血而死”。许负如此判断,想来在周之前已有不少如此相貌之人饿死的实例,遂定之为通则了。后世伪托的《麻衣先生石室神异赋》便归纳成:“法令入口,邓通饿死野人家;螣蛇锁唇,梁武饿死在台城上。”其实,这两句话是大有问题的。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善相者”虽也说他“当贫,饿死”,但《史》《汉》都未说他“法令入口”。敦煌残卷中有许负《相书》,但没有这一说,只说“口不合,饿死”。只有梁元帝的《金楼子·杂记下》说邓通“从理入口”,应该是想当然的吧,但总算有来历了。至于梁武帝,虽说也的确饿死台城,而从未有载籍说他面有此纹的。而且,“螣蛇入口,法当饿死”这一判断早就被证伪了,《南史·庾杲之传》就记了一个反例:“水军都督禇萝,面甚尖危,有从理入口,竟保衣食而终。”不过,欲圆其说,何患无辞,如范騋《神相水镜集》的《阴骘文注解》就修正为:“纹理黑短入口者为‘螣蛇’,主饿死。纹理自长至地阁者为‘寿带纹’,上忽生两角为 ‘龙入大海’,反为大贵。”说得像煞有介事的,却没有举出一个具体的实例来。 再说“重瞳”吧。自《史记》说虞舜有此异相后,历代都看成是帝王或大富大贵之相。清代平步青《霞外攈屑》有《瑞文端公重瞳》一则,历数前代“重瞳”之相云: 《史记·项羽本纪·赞》:舜目盖重瞳子,项羽亦重瞳子。《刘子》:颜回重瞳。《吴越春秋》:越王勾践蜂目重瞳。《汉书·王莽传》:重瞳子。《北史》:隋鱼俱罗相表异人,目有重瞳。《凉州记》:吕光目重瞳子。《梁书》:沈约左目重瞳子。南唐后主亦重瞳子。同时如梁康王友孜,生而目重瞳子,私窃自负,以反伏诛。北汉刘崇,美鬚髯,重瞳子,皆见《五代史》。《明史》:明玉珍身长八尺馀,目重瞳子。其实贤愚邪正,不系乎此。予所见惟蒙古文端公(瑞常)左目重瞳子。公早贵,致位宰辅,寿臻古稀,七典顺天乡试,极国朝文臣未有之荣遇,洵异人也。 平氏从许多例证中理会到“贤愚邪正,不系乎此”,我们还可以“煞风景”地指出,“重瞳”只是瞳孔的一种畸形而已,与人的命运毫无关系。柴萼《梵天庐丛录》中有《余江天子》一条,载米姓丐妇次子“手长过膝,目有重瞳”,后竟因谋反而被诛。曾有友人告我,其兄亦是重瞳,聪慧好学,高中毕业后,在江西南昌全省会考中获得第一名,家人及乡里皆以为荣,没想到还未等到高考,就突发急病死了。 史书常记载贵人出生时都有祥瑞,其中有一种是“异香满室”。如《宋史·太祖纪》载赵匡胤“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太宗记》也载赵光义生时,“是夜赤光上腾如火,闾巷闻有异香”。这两位“兄终弟及”的皇帝真可谓“难兄难弟”了。《辽史·太祖纪》也记耶律阿保机,“及生,室有神光异香”。这些“奇迹”十之八九出于事后的编造,但孩子出生时散发香气的现象倒也的确是有的,然而长大后也未必有多大出息。内子幼时住龙游溪口,邻居将屋子租给一个下级军官的妻子。她生第二胎时,香气四溢,四邻皆闻。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父母极为兴奋,逢人便说。结果呢,孩子长大后,只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员。 正因为同样的长相未必有同样的命运,“按图索骥”未必找得到千里驹,相反还可能招来驽马,因此,相术的根基是很容易动摇的。陈继儒《见闻录》云: 袁忠彻二壻,一为盗,死狱中;一覆舟,死于水,二女皆寡于家。忠彻毎为谈相,则妻必叱云:“莫讹言,且相壻之目何在?”曰:“吾能人相,不能天相也。” 面对妻子的责问,袁忠彻只能如此自我解嘲。其父袁珙以相术驰名天下后世,曾相燕王朱棣当为太平天子,坚定了其起兵夺位的野心,这就是袁忠彻由“相二代”成为“官二代”,并为明成祖信任的雄厚资本。不能说袁家的相术一代不如一代,袁珙相明成祖之奇验,我看是揣摩形势所作的游说之辞,恰与蒯通借相术来劝韩信造反的情况相似。据袁珙自言,“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皎日,目尽眩,布赤拱凳抑斜嬷S中迳拼巴猓吃卤鹌渖晕薅铮缓笙嗳�”(《明史》本传)。裸眼看太阳,岂不要看成瞎子吗?明是欺人之谈。一处露假,难免使人怀疑其无处不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