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许宣:艳遇的希冀与代价 男人心中的“阿尼玛” 在这个被简述为“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的故事中,许宣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图3-1][图3-2] “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无论在哪一种版本的叙述中,这个无力的小市民许宣都处在一种被动的状态之中。他在西湖边遇美──却也并没有像《聊斋》似的故事中那样落魄书生遇见陌路美女,倏忽之间就来了爱情,颠倒衣裳纵情欢愉──白娘子想要俗世中的稳固婚姻,盗银相赠,不想东窗事发,许宣被发配苏州;夫妻苏州重逢,重续欢愉;然而从此开始了轮回的周折。[图3-3]许宣贪恋白娘子的美丽多情,却又到底软弱多疑,始终担心生活在白蛇身边难以自保,在自私与情爱之间哪一边都无法放手。被白娘子打扮一新出门去的他,永远都会忘记出门前与自家娘子“不要与和尚/道士说话”、“不要走近禅房”的约定,结果只是害了自己也葬送了家庭;他在法海面前诅咒白蛇、在白娘子面前咒骂法海,两边讨好只求自保;断桥重逢他把忘恩负义的责任全数推给法海,直到诱骗得白娘子终被收入钵盂之中,却又后悔“白氏虽系妖魔,待我恩情不薄,今日之事,目击伤情,太觉负心了些”。 就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怀疑动摇、从任何一个方面看都没有一点英雄气质的寻常市民,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特别真实的生存状态:他没有坏心,却懦弱无能;平凡乏味,却同样渴望香艳浓情。如果说这样寻常男子疲惫得近乎猥琐的生活中如果还有那么一丁点梦想,那么这个梦想不是其他,恰是关于那个突然出现在西湖边的美丽女子、关于那场没有来由的爱情、关于这段即便危险却绝不寻常的艳遇。 荣格从心理学上探讨原型类型时,以个人对异性的心理经验为基础,概括出两种原型类型,称之为阿尼玛(aniama)和阿尼玛斯(animus),前者指的就是男性对于女性的原初心理经验。荣格认为,阿尼玛是男性性爱欲求的一种人格化表现。它体现在男性容易沉迷于自己制造出来的某种对于女性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往往会人格化为某个具体的女人 ──就像堂吉诃德把粗蠢的牧猪女杜尔西尼亚当成值得为之献出生命的贵妇人一样,阿尼玛不仅是女性诱惑,还可以把这个男人从封闭、孤独、自我怜悯的绝境中拯救出来,使他觉得通过眼前这个女子,达成了和整个世界的和解。在荣格眼里,通过这种作为“男性心中女性想像”的阿尼玛,男性的心灵才可以对世界敞开;所以一个男人如果从未坠入情网,那么他的人格也一定是残缺不全的:他缺乏理解这个世界的最基本的素质。正是通过这种理想化的性爱欲求,大多数人才能懂得感情生活的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尼玛几乎就等同于生活的意义本身。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蛇传》作为一场被想像出的艳遇表达出了平凡生活中直白却不失诚恳的渴望。这场爱情没有现实基础,却真实浓烈;填充着危险与周折,却不可舍弃。更何况,在传承流布之中,这个原本单纯的艳遇故事又渐渐添加了关于团圆、婚姻、仁孝的真情诉求;“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也实在显出了他的无可厚非吧。 艳遇的代价 可是,《金瓶梅词话》中也说:“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许宣终究还是要为艳遇付出代价的。[图3-4]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几乎在所有的叙述中,被色诱的许宣都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故事开端,白娘子初遇许宣,“色”对人显示了最初的诱惑。接下来的每一次相聚,许宣在得到色欲的满足的同时,都要付出代价:他要娶白娘子为浑家了,便卷入邵太尉库银失踪案,发配苏州;在苏州再次遇到白娘子,露水茶花不几日,又是周将仕库内珠宝失窃案,被廷杖一百,发配三百六十里,到了镇江;再接下来,又是情深似海、回嗔作喜,却又白蛇现形不得安宁。我们看到,几乎每一次许宣沉溺于香艳之中没多久,就会遭到官司或流放──偏偏总是一个最公开化的、暴露于街巷和公众的惩罚成为了许宣艳遇这样一个内在行为的结果。道德裁判高悬头顶:色欲本身是个人化的、隐私的,然而其道德性质是社会性的,引起的后果也是社会性的:官司,或者流放。许宣在隐私领域里为色所诱的性心理和性行为在一种外在化、社会化的惩罚中付出了代价。故事的叙述者几乎是在刻意强调这种沉溺和惩罚的相关性或者说因果关系。盗银的不是他,盗色的却必须遭受惩罚。你曾经“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就终要在故事结尾披剃为僧、出家修行、与色欲做最彻底的决裂。你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篇处:[图3-5] 奉劝世人休爱色, 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 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 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 白蛇吞了不留些。 “自古女祸,大者亡天下,其次亡家,其次亡身,身苟免矣,犹及子孙,遂迟速不同,未有无祸者也。”这到底是一个训诫故事。从许仙为白蛇所引诱到白蛇被法海收服、永镇塔下以及许仙出家为僧、皈依佛门,小说整体都在一个佛学劝教的框架下进行,属于典型的劝谕模式——异端的被收服和误入歧途之人的回归正道。无论小说中的白娘子是如何的善良,如何的真心与痴情,她始终都是一条美女蛇,是披着美丽诱人之伪装的险恶异类,是尘世淫邪欲念的象征。而白娘子身上的两个极端,美丽表象与恐怖本质,合为一体,则暗含了人性之中的隐忧———最快乐与最恐怖如影随形,幸福的极致往往笼罩着灾难与死亡的阴影,当体验的快感走向一个极端,便会发生乐极生悲的本质逆转,坠入最深渊的苦痛。 回到伦理纲常之内 如果说,许宣的这一场艳遇是寻常市民突然出离生活常轨、现世秩序的一次游走,那么他付出的代价和我们所见到的故事结局,则无疑是对伦理纲常的或许无奈的妥协和回归。“蛇女”作为男性想像出的美丽而危险的异类,同时表达了人对性爱的渴望和畏惧;然而白蛇与许宣毕竟来自不同的世界、分属不同的生存空间,这种根本的对立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对立。正如阿兰•邓迪斯所说:“不仅神话是由组成对立和企图消除对立两方面组成的,而且所有的民间传说形式都是这样组成的。”异类想与人间男子过正常的婚姻生活,必须借助于人的形象──但前提必须是不被对方得知自己的真实面目,否则禁忌一旦被打破,即使白娘子与许宣可以暂时的组合成一个家庭,其间的裂缝也不可能就此弥合,一旦许宣被法海告知了妻子是白蛇所化,那么无论是对美色的迷恋还是对妻子的爱情,都立刻让位于对异类的敬畏与厌恶。[图3-6][图3-7] 韩南在《中国白话小说史》中分析白话鬼怪故事的结构时将之归纳为“三个演员,四个行动”──一个未婚的青年,一个伪装成年轻妇女的鬼或怪,一个驱邪人大多是僧道;四个行动则分别是相遇、相爱、接近危险、驱邪。“白蛇传”的故事也不例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