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先秦时期的“口头传统”与《洪范》的形成年代 “以数为纪”是口头语言程式,如果我们沿着这一思路再向前追寻,就会发现“以数为纪”有一个更加广大的文化背景,这就是先秦时期的“口头传统”。[11] 先秦时期的“口头传统”共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黄帝以前,上限可以上溯到人类语言产生的旧石器时代中期,此时人际交流完全是口头形式。第二个阶段是从黄帝到商周之际,此时“口头传统”在社会交往中占据主导地位,我国的“古史传说时代”主要是在这个阶段的前期,而后期则产生了与“口头传统”并行发展的“书写传统”,如甲骨文、金文,以及各类典册等,而《诗经》早期篇章与“诰誓号令”则是“口头传统”与“书写传统”相结合的产物。第三个阶段是从商周之际到战国末年,此时以史官文化为代表的“书写传统”逐渐发达起来,而战国时代诸子私家著作的出现,则标志着“书写传统”在主流文化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但在社会生活中,“口头传统”仍然活跃,并且以其旺盛的生命力而一直延续下来。 我国先秦时期的“口头传统”与古希腊的“口头传统”有明显的不同。古希腊的“口头传统”主要是史诗,而先秦时期的“口头传统”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是以《诗经》为代表的诗歌,[12]一是以《洪范》为代表的政治经验与诰誓号令等。 我们已经指出,《洪范》是“保存在口头语言中的政治纲领”,它除了上文所揭示的“以数为纪”的口头语言程式外,还采用了韵文的形式。《墨子·兼爱下》云: 《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 《墨子》所引《周诗》就是《洪范》。《洪范》被称作“诗”是因为有韵,而且“都合于西周及《诗》的用韵通例。”[13]因此我们说:《洪范》既是口头创作的作品,也是口头流传的作品,因而是典型的先秦时期“口头传统”的产物。 在创作阶段,《洪范》集合了众家口头流传的职业经验,无论是政治的实践,还是对社会与自然的观察。作为经验,为了便于记忆与传授,语言采取了“以数为纪”加韵文的形式。阮元说:“古人简策繁重,以口耳相传者多,以目相传者少,是以有韵有文之言,行之始远。不第此也,且以数记言,使百官万民易诵易记,《洪范》、《周官》尤其最著者也。”[14]葛志毅先生则进一步发挥说:“古代的韵文,其初不全出于美感而作,实多为诵习授受的方便计。故韵文在初实为一种具有固定形式、以使内容不易变改、且易于记诵的口诀式文体。”[15]古今学者的论述,抓住了问题的实质,所以能一语中的。 因为“其初不全出于美感而作”,所以《洪范》虽然是韵文,是“诗”,但不像《诗经》那样是为了用来歌唱。《洪范》的流传方式是口头讽诵,讽诵是介于朗读与歌唱之间的形式,即“背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16]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讽是干念,背书;诵是打起调子来念。”[17]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方式,是因为它的内容是政治纲领,传与受是在统治者中间进行的。 这样一篇典型的“口头传统”的作品,其产生必定是在“口头传统”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时代,这个时代则非夏商莫属。在此之前,我们的先祖对社会、自然、政治等各方面的实践与认识,都不可能达到如此之高的水平。在此之后,“书写传统”逐步发展起来了,由发挥辅助作用到最终完全取代“口头传统”在主流文化中的主导地位,已经没有了产生无论句式还是文体都如此繁复的“以数为纪”的社会文化土壤。 我们把《洪范》的形成年代定在夏商,是指《洪范》由单项内容的产生经口耳传诵到基本定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洪范》的内容由分散到集中,形式由粗糙到完善,其中某些个人可能起了重要作用,遗憾的是,现在我们已经不知其详,但可以初步确定箕子可能是这样的关键人物之一,因为箕子在商末是“在父师之位而典之”,[18]并最后由箕子将其献给周武王。《庄子》说“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圣人之法,诚哉斯言! 六、余论 先秦时代在语言、文体上与《洪范》类似的文献,还有《易》与《逸周书》中的《大武》等篇章。《易》的语言中既有“八卦”这样的“以数为纪”,又有简洁的韵文;《大武》等篇章的语言也是“以数为纪”加韵文的形式,因此笔者认为它们也是先秦时期“口头传统”的产物。《易》的形成时代上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伏犧,下则断于西周初年,正与“口头传统”的兴盛时代相始终;《大武》的时代,按照《逸周书·序》的说法,是在西周初年,也在“口头传统”兴盛时代的范围之内。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确定不移的历史实际。不过,要对此加以证明,还需要做大量的工作,不是这篇小文所能容纳得了的,笔者只是在此提出一个话头,待以后作专文来论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