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我可以举日本学者子安宣邦对柳田国男的一项研究为例。众所周知,柳田国男(1875-1962)是日本现代民俗学或民间文学研究的开创者,他提出的“一国民俗学”和乡土研究方法为日本学界树立了研究的范式。直向的或外向的研究可能会关心柳田国男说了什么,他的观点或主张是什么,而从“现代性与民间文学”这个角度来研究柳田,可能更要提出的问题是他是怎么说的以及为什么要这样说。子安宣邦在《一国民俗学的成立》一文中正是从这样一个批判的角度指出:柳田国男强调,构筑民俗学知识的人或民俗学上的资料收集者不能成为与该土地异质的“旅人”,因为后者作为民族学调查者的角色,只具有外在于调查对象的视线。柳田认为,民俗学的调查者应该深入“细微的内部之心理现象”,因此,每一国别的民俗学(一国民俗学)才优越于根据“旅人”所进行的不同人种的调查之学(民族学)。所以,柳田甚至说自己提倡的“一国民俗学”是近代日本“认识自我的学问”,是新的“国学”。这在我们看来的确是一种卓见。但子安宣邦指出,柳田的模式并非一个历史的存在物,而是一个观念性的东西。他对“内部”观察者(民俗学和民间文学学者)的特权的强调,不仅会消灭与对象的距离,而且会遮蔽被观察到的事物——强调“内部”视线之特权性的人,其实只是看到了自己要看的东西。柳田国男的民俗学强调以“认识平民的过去”为第一要义。他的“平民”指被官方史学所遗忘而作为“史外史”存在着的“常民大众”。“一国民俗学”的新鲜之处就在于向这些以往历史不曾记录的“常民”投去的那种“全新而亲密的视线”。子安宣邦认为,“柳田投以亲密目光的平民的日常,永远是在他的叙事语境中被捕捉到的东西”,这种目光仿佛是站在历史的外部即“平民”这一视野上的,但实际上这不过是民众主义者任意的期待而已。柳田一方面说自己是平民的一员,另一方面又说需要对平民的日常投以亲密的目光。他的目的构成了其学问的逻辑,即“国民”是将个别的乡土研究成果和各地平民生活的记录综合为“一国民俗学”的逻辑基础。柳田国男这些有关平民的话语正是强有力的日本国家近代化(即现代性)话语的一部分(参看〔日〕子安宣邦《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赵京华编译,第133-165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沿着这条思路,我们可以比较与柳田国男的主张异曲同工的顾颉刚。我一直相信顾氏是我们反思“现代性”与中国民间文学的一个极好个案,是有待我们“发掘”的一个好课题。以顾颉刚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民间文学或民俗学研究者与民众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学术伦理关系之中?这种关系与中国的“现代性”又有什么关系?它对我们认识和反思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学科与研究对象的关系有哪些启示?我相信,深入研究这样一些问题,对我们思考中国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学科未来的研究理念和方法论模式将是颇有裨益的,甚至是十分必要的。 无论怎样,在“现代性与民间文学”这个题目下,我们可以讨论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现代性”有没有给我们的学科甚至学者个人赋予一种与生俱来的“原罪”?它如何制约了我们对学科对象的界定?启蒙和浪漫的冲动如何在我们的学术研究中成为无形的情感辖制力量而起作用?“现代性”为我们的学科赋予的学术伦理是什么以及是否有问题?“现代性”是否存在于“民间”以及它如何存在于“民间”?“现代性”与所谓的“民众”以及研究民众的学者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关系之中?作为学科存在的“民间文学”和作为现象存在的“民间文学”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们分别或者共同与“现代性”构成了什么关系?研究和反思诸如此类的问题,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在清理学科历史和资源的基础上,明确学科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从现代性角度考察民间文学与现代性问题的各种关联,解读民间文学学科基本问题在现代性视野中呈现的复杂理论内涵,并以此促进学科的自我反思和自我理解,廓清学科的问题意识,使其在新世纪获得新的发展契机。我在拙书《现代性与民间文学》中所做的,主要是“解构”而非“建构”的工作,而且只是引发和讨论了其中的一部分问题,而远非全部。 当然,学科反思的途径远非只有一种。既然我们没有上帝式的全知视角,那么,我们的每一个所见,就必然以不见或者遮蔽了另一些视野为代价。我组织本专栏的主要动机,也正在于邀请不同学科的学者从不同侧面和角度来讨论现代民间文学学科(甚至包括所谓的民间文学创作和“现象”)与现代性乃至“超”现代性之间复杂的纠缠关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个人认识的局限,开启多方位的思考空间。例如,金惠敏先生和孙歌先生就对我在《现代性与民间文学》中的讨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甚至质疑,这是我尤其要表示感谢的,因为他们的思考至少启发了从不同角度讨论“现代性与民间文学”的可能性。 需要说明的是,我在事前向各位参加笔谈的学者说明:本栏目的宗旨是讨论问题,而不是讨论我那本小书(我当然真诚地期待和欢迎对拙书的批评,因为我认为,成绩即使有,不说也跑不了;但如果有缺点、错误或思维的盲点,不指出来就可能被忽略过去成为漏网之鱼),但或许因为讨论的是相关的问题,几位学者还是或多或少地涉及了拙书。为了尊重作者的原意,我不对他们的文字做任何改动。不过,我相信,明眼的读者早已看出:几位学者在表扬拙书时往往不遗余力,在批评时总要极尽委婉和“同情”。但无论赞成还是批评,我都视之为启发我们进一步思考问题的难得契机。 我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五位在相关问题的研究方面颇有造诣的学者——吕微、孙歌、金惠敏、赵京华、赵稀方。感谢他们拨冗参加这个笔谈,他们的参与不仅是对主持人工作的支持,也说明本栏目讨论的问题,值得大家来共同关注和深入思考。 (原载《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1期,文中涉及的图表、公式、注释和参考文献等内容请参见纸媒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