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卢梭: 自然状态与高贵善良的野蛮人 让·雅克·卢梭( Jean 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 , 浪漫主义运动之父, 是从人的情感来推断人类范围以外的事实这派思想体系的创始者。32 在传播善良的、高贵的野蛮人这一观念方面, 卢梭也许比其他人做得更多, 他使这一观念流行开来,并为欧洲人所熟悉。33卢梭一生中有两篇重要的应征论文, 一篇是《论科学与艺术》( 1750) , 另一篇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1753) , 都是卢梭应法国第戎科学院的征文而写。 《论科学与艺术》一文回答的“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这一征文论题, 卢梭在征文的具体论述中给予了否定的回答。这篇论文的核心是: 自然是美好的, 出自自然的人是生来自由平等的, 因此应该以自然的美好来代替“文明”的罪恶。他认为, “在艺术还没有塑成我们的风格, 没有教会我们的感情使用一种造作的语言之前, 我们的风尚是粗朴的, 然而却是自然的。”34 艺术、科学、社会风尚等等改变了人的天性, 人不得不屈从于风尚、礼节以及社会群体的种种永恒的束缚。 在卢梭看来, 这种种束缚被人们称之为时代的文明, 在其背后隐藏的“是怎样一长串的罪恶在伴随着这种人心叵测啊! 再也没有诚恳的友情, 再也没有真诚的尊敬,再也没有深厚的信心了! 怀疑、猜忌、恐惧、冷酷、戒备、仇恨与背叛永远会隐藏在礼义那种虚伪一致的面幕下边。”35 因此, “随着科学与艺术的光芒在我们的地平线上升起, 德行也就消逝了。”36 科学不仅仅对人类战斗品质有害, 而且对道德品质更加有害。科学与美德势不两立, 科学与艺术都是从人类的罪恶中诞生。“天文学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47民俗研究2007.3诞生于迷信; 辩论术诞生于野心、仇恨、谄媚和撒谎; 几何学诞生于贪婪; 物理学诞生于虚荣的好奇心; 所有一切, 甚至于道德本身, 都诞生于人类的骄傲。”37 在这篇论文中, 卢梭已经提出了曾经风靡整整一个历史时代的返于自然的思想, 这一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十八世纪西方各国的思想家、政治家以及十九世纪初的浪漫主义思潮。他对他自己想象中的人类原始时代的淳朴景象充满向往, “我们对风尚加以思考时, 就不能不高兴地追怀太古时代纯朴的景象。那是一幅全然出于自然之手的美丽景色, 我们不断地向它回顾, 并且离开了它我们就不能不感到遗憾。”38 他认为早期波斯人正是因为没有沾染上现代人的虚浮的知识, 他们以自己的德行造就了自己的幸福并成为其他民族的榜样, 波斯人学习德行犹如现代人学习科学一样, 他们因此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亚洲。39卢梭对于人类自然状态以及原始野蛮人理想生活的想象,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一文中得到了更为深入的描述。在该文中, 卢梭开篇认为人类存在着两种不平等, 一种是自然的、生理上的不平等, 另一种是精神的或政治的不平等。 研究过社会基础的哲学家们, 都认为有追溯到自然状态的必要, 但是没有一个人曾经追溯到这种状态, 他们论述的是野蛮人, 描绘的却是文明人。卢梭指出, 要正确地判断人的自然状态, 必须从人的起源来观察人类。但是, 卢梭坦承自己在这些问题上, 只能作一些几乎近于想象的笼统的猜测。40 其实, 正如勒赛克尔介绍卢梭这篇论文时所说, 卢梭关于“善良的野蛮人”的论题从蒙戴尼开始, 不断地为人们所阐释。无数的水手、商人、传教士从野蛮民族那里旅行回来, 都极端赞扬这些民族的道德品质, 而鄙弃文明民族的道德品质, 卢梭看过许多旅行家的记述, 关于人的善良天性的乌托邦式的描写, 在十八世纪到处可见。41 因此, 卢梭关于野蛮人的描述,不是最早, 影响却是最大。 卢梭想象的野蛮人究竟是怎样的面貌? 卢梭为人们描述了这样一幅野蛮人的图景: 漂泊于森林中的野蛮人, 没有农工业、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彼此间也没有任何联系, 他对于同类既无所需求, 也无加害意图, 甚至也许从来不辨认他同类中的任何人。这样的野蛮人不会有多少情欲, 只过着无求于人的孤独生活,所以他仅有适合这种状态的感情和知识。他所感觉到的只限于自己的真正需要, 所注意的只限于他认为迫切需要注意的东西, 而且他的智慧并不比他的幻想有更多的48发展。即使他偶尔有所发明, 也不能把这种发明传授给别人, 因为他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认识。技术随着发明者的死亡而消灭。在这种状态中, 既无所谓教育, 也无所谓进步, 一代一代毫无进益地繁衍下去, 每一代都从同样的起点开始。许多世纪都在原始时代的极其粗野的状态中度了过去; 人类已经古老了, 但人始终还是幼稚的。42 这是一群离群索居、各自孤独生活、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交往、极少欲望、思想简单的远离现代文明的人, 这是一个文明几乎停滞的世界, 这也是一个已经被现代人类学、考古学材料证明根本不存在的世界, 但正是卢梭凭借其天才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这样一幅乌托邦式的图景, 却成为“检验人类本性的试金石”。43卢梭认为, 人类自我完善化的能力使人类逐渐地脱离了自然状态, “这种特殊而几乎无限的能力, 正是人类一切不幸的源泉; 正是这种能力, 借助于时间的作用使人类脱离了他曾在其中度过安宁而淳朴岁月的原始状态; 正是这种能力, 在各个时代中, 使人显示出他的智慧和谬误、邪恶和美德, 终于使他成为人类自己的和自然界的暴君, 这对我们来说, 就未免太可悲了。”44 在卢梭的心目中, 人类社会真正幸福的时期, 既不是悠闲自在的人类原始时期, 也不是他所看到的人类自尊心极度膨胀的现代社会, 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发展阶段, 卢梭认为, 他从各种旅行家的记述中看到的现存的野蛮人就处于这样一个时代, “尽管自然的怜悯心已有了某种程度的变性, 但是人类能力的这一发展阶段是恰恰处于介乎原始状态中的悠闲自在和我们今天自尊心的急剧活动之间的一个时期, 这应该是最幸福最持久的一个时期。“我们所发现的野蛮人, 几乎都是处在这种状态。从他们的事例中, 似乎可以证实: 人类生来就是为了永远停留在这样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人世的真正青春,后来的一切进步只是个人完美化方向上的表面的进步, 而实际上它们引向人类的没落。”45因此, 卢梭想象的自然状态与想象的野蛮人形象紧密相连, 野蛮人的生活与精神世界就是他想象中的人的自然状态, 人在自然状态中, 人本性善。他的人本性善的观点, 与霍布斯的人本性恶之观点针锋相对。他指出, “我们尤其不可像霍布斯那样作出结论说: 人天生是恶的, 因为他没有任何善的观念; 人是邪恶的, 因为他不知美德为何物; 人从不肯为同类服务, 因为他不认为对同类负有这种义务。”而应该说, “由于自然状态是每一个人对于自我保存的关心最不妨害他人自我保存的一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49民俗研究2007.3种状态, 所以这种状态最能保存和平, 对于人类也是最为适宜的。”46 他认为, 野蛮人所以不是恶的, 正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因为阻止他们作恶的, 不是智慧的发展, 也不是法律的约束, 而是情感的平静和对邪恶的无知, “这些人因对邪恶的无知而得到的好处比那些人因对美德的认识而得到的好处还要大些。”47卢梭想象的人类曾经的自然状态以及野蛮人的形象, 对后世人们的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人们从卢梭的作品中接受的是他对自然状态的颂扬, 以及这种态度背后的“尚古主义”姿态。但是, 洛夫乔伊认为, 这实际上是一个历史的错误。48 其实, 卢梭从来没有企图让我们回到洞穴穿上兽皮。他很清楚地看到这既不可能也不符合人们的愿望, 但他同时看到了生活被文明扰乱后的错综复杂和人类精神中一些宝藏的毁失; 这些宝藏若遭辱谩, 人类必将受到惩罚。这些就是他所说的自然。49 白璧德虽然也承认, 卢梭的审美浪漫主义所鼓励的特殊的幻想形式就是对素朴生活的梦想, 就是返回从未存在的自然, 这种梦想对一个正经受着过度的矫揉造作和因袭旧俗的时代来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但是, 白璧德指出,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卢梭高贵的野蛮人, 连同席勒的希腊人, 赫尔德林的希腊人, 诺瓦利斯笔下的中世纪人在现实中从来就没有对应者。他认为, 真正的野蛮人, 可能只有孩子是例外, 是最因循守旧和最有模仿性的人, 而不是像卢梭所说的不服从任何人, 除了自己的意志不遵守任何法则, 因而表现出独立性和独创性。50卢梭描述的野蛮人世界中的自然状态, 与其说是重建人类曾经存在过的自然状态, 不如说是借远古时代野蛮人生活的想象, 表达自己对于现代文明的批判。卢梭出生于日内瓦的小资产阶级, 早年漂泊不定, 生活饱受磨难, “他憎恨知识分子,憎恨那些脱离生活的人, 憎恨专家、憎恨将自己禁锢在某个特殊小圈子里的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