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山普鲁的奇迹 现将毛毯图案表现的故事归纳如下: 球落入冥间,吉尔伽美什的好友恩基都下冥间捡球,被大地滞留。吉尔伽美什遍求神灵,依次获得了仙草、仙药、神斧。他最终来到伊娜娜女神的花园,找到了生命之树,驱赶走盘踞在树上的蛇灵,用树冠的木材打造了魔棒,令恩基都返阳。吉尔伽美什也因此完成了从人到神的旅程,超越了生死,从此成为超度亡灵的大神。 层层分析了毛毯图案蕴含的故事后我们发现,山普鲁毛毯图案所讲述的故事实际上是运用了巴比伦版第12块泥板“冥间”篇和苏美尔语版“柽柳”之神话的框架,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里需要指出,公元前1500年巴比伦版本第12块泥板的《冥间》,以及公元前2000 年苏美尔语版本的《柽柳》,本是两节残破的故事,相互间缺乏逻辑关联。如何将苏美尔语版的《柽柳》故事与《冥间》相连接,实际上一直是未解之谜。学者们普遍认为《柽柳》故事应冠在《冥间》之首。而根据山普鲁古毛毯所述情节之发展,《柽柳》部分实际上是《吉尔伽美什、恩基都与冥间》之故事的结束部分。换句话说,古毛毯讲述的故事,犹如一组机关,将原来散落的两节碎片整合起来。 苏美尔语“柽柳”之泥板,制造于公元前2000年,而故事的发生则更早。阿卡德语的标准版《吉尔伽美什》完成于公元前1500年前后。随着巴比伦文化的覆灭,楔形文字、泥板制作退出人类文明的历史舞台,这些故事也与特殊的书写文化一同被埋葬。本文开篇处已经说明,1号毯、2号毯织成的年代,约在公元5~7世纪之间。即使以最早的可能性,即公元5世纪为起始点,与苏美尔语、阿卡德语的《吉尔伽美什》版本之间也相隔了至少二千多年的时光,更何况,苏美尔语、阿卡德语之版本代表的是两河流域的文明,那里的民间信仰,从地理上与位于新疆丝路南道的山普鲁相隔千山万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相隔如此遥远,苏美尔时代、巴比伦时代的史诗竟然以连环画的形式出现在山普鲁的毛毯上,这一把打开一扇古代文明之门的钥匙,竟然保存在新疆山普鲁的戈壁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真正的奇迹,一个人类文明传播的奇迹。 一个故事,在原发起地消失,却转生在新疆地区,这样的奇迹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吉尔伽美什》之史诗的重要人物,吉尔伽美什、胡姆巴巴(Humbaba),以及经历了大洪水的ūtanapišti,他们的名字并未在任何阿拉米语的版本中流传下来,却在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巨人书》中出现,这为《吉尔伽美什》史诗框架内的故事在新疆出现提供了可能。 1、2 号毛毯与另外三条方形毛毯出自同一地方,那三条毛毯是供奉给一个名叫Sūmǎ的人。笔者依据藏文《于阗国授记》以及于阗语文献,认为Sūmǎ可能正是于阗语文献中出现的Sūmapauňa(“苏摩福德,月福德”)。根据传说,“月福德”曾经是一个即将修成正果的僧人,为了保住水源而沉入地下,变成一条龙为寺前的小河供水。现在,这座寺庙早已不复存在,寺前的小河也干涸成戈壁滩,随之逝去的还有关于英雄的传说。传说虽已不传,但“月福德”的名字作为地名保存下来,所谓“月福德”正是“山普鲁”。那么,描绘了“吉尔伽美什与恩基都返阳”之故事的毛毯,怎么会与那供奉“月福德”之毯一道出现呢? 两种不同图案的毛毯之间有必然联系吗?关于这一问题,我们将在下篇做详细论述。 注释: ①祁小山: 《新疆洛浦县山普鲁乡出土的人物栽绒毯》,《西域研究》2010 年第3 期。 ②关于婆罗谜字在丝路南道的使用之始,参阅Lore Sander,Remarks on the Fromal Brahmi Script of Gilgit,Bamiyan and Khotan,载于Antiquities of Northern Pakistan:Reports and Studies,ed. Karl Jettmar et al. Mainz:P.von Zabern,1989,pp.107-130,具体见第114 页。另外,关于三块毛毯上婆罗谜字的解读,请参阅笔者的文章《新疆洛浦县“山普鲁”的传说》,《西域研究》2014 年第4 期。 ③图中从a 到f 的排列借鉴了张禾的排列,但略有不同,详见下文。 ④张禾:《新疆洛浦山普拉出土人物纹栽绒毯内容初探》,《西域研究》2011年第1 期(简称《初探》)。 ⑤张禾:《新疆洛浦山普拉出土人物纹栽绒毯艺术特征及风格研究》,《西域研究》2012年第4 期(简称《风格研究》)。 ⑥关于克里希纳的造像风格,可参阅Eckard Schleberger,Die indishce Götterwelt,Gestalt,Ausdruck und Sinnbild,ein Handbuch der hinduistischen Ikonographie,Köln: Eugen Diedrichs Verlag,1986(以下简称Schleberger 1986),第82 页。 ⑦这两幅图选自Schleberger 1986,第81、82 页。 ⑧《造像功德经》仅存于阗文本和汉文本,参阅段晴:《〈造像功德经〉所体现的佛教神话模式》,收入《于阗·佛教·古卷》,中西书局,2013 年,第109 页。 ⑨张禾认为,1 号毛毯小黑人手中擎着的黄色物件,所表现的是偷来的黄油,见《初探》,第76 页。 ⑩(唐)张彦远著;俞建华注释:《历代名画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172页)载:“历史上留下姓名者如尉迟乙僧,善画外国及佛像……。画外国及菩萨,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 ⑪王炳华《古代新疆塞人历史钩沉》,《新疆社会科学》1985 年第1 期。更有人认为尖帽子不仅是塞种人的头饰,而且也是月氏人、吐火罗人的头饰,见尚衍斌:《尖顶帽考释》,《喀什师范学院学报》1991 年第1 期。 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古代西域服饰撷萃》,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19页。 ⑬盛春寿,朱才斌等: 《策勒达玛沟》,香港: 大成图书有限公司。神灵形象见第32~33 页,俗家供养人像见第36页。 ⑭张禾《新疆和田洛浦县山普拉人物栽绒毯艺术特征及风格研究》,《西域研究》2012 年第4 期。 ⑮A.R. George,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introduction,critical edition and Cuneiform text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以下简称George 2003),volume I,p. 48。 ⑯George 2003,p. 56。 ⑰汉译根据George 对第12 块泥板标准版的英译,参阅George 2003,第729 页。关于将pukku 和mikku 分别翻译作“球”和“棒”,参阅George 2003,第898 页以下。 ⑱Ea 即苏美尔的Enki,淡水之神,智慧之神,是帮助人类的神。引自Stephanie Dalley,Myth from Mesopotamia,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第320 页。 ⑲参阅George 2003,第773 页。 ⑳《吉尔伽美什与柽柳之树》译自Samuel’N. Kramer 所著Gilgamesh and the Huluppu-tree,a reconstructed Sumerain Text,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Assyriological Studies,No. 10,Chicago,Illinoi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以下简称Kramer 1938)。 21.这一梗概依据Kramer 的英译,参阅Kramer 1938,第1~2页。 22.参阅George,2003,第87 页。 23.天庭有生命之树,这样的记述广泛传播于犹太民族之中。例如亚当、夏娃与天堂的生命之树,见L. Ginzburg,The Legends of the Jews. vol. 1,philadephia: 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1909,第93~94 页。关于生命之树,西方学者讨论较多,甚至有学者从犹太一神论以及希腊哲学的层面展开讨论,认为生命之树是神秘的象征。详见Simo Parpola,The Assyrian Tree of Life: Tracing the Origins of Jewish Monotheism and Greek Philosophy,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vol. 52,no. 3(Jul.,1993),pp. 161-208,还有针对这篇论文的批评:Jerrold Cooper,Assyrian Prophecies,the Assyrian Tree,and the Mesopotamian Origins of Jewish Monotheism,Greek Philosophy,Christian Theology,Gnosticism,and much more Assyrian Prophecies by Simo Parpola,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 120,no. 3(Jul.-Sep.,2000),pp. 430-444,关于生命之树,需要结合古代于阗的一些现象专题讨论。 24.这一观点来自George 2003,第155 页。吐鲁番出《巨人书》,见W. B. Henning,The Book of the Giants,载于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43,第52~74 页。 (本文原载《西域研究》2015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