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业师郭斌和先生(1900~1987),字洽周,著名语文学家,江苏江阴人,于1900年6月20日生于江阴县杨舍镇,1987年9月14日在南京逝世,享年八十八岁。 郭师出身于书香门第,他十六岁丧父。当时栗安先生挽联云: 有子已能文,一棹金阊宜暝目; 无言不悟道,廿年玉屑妙清谈。 可见他父亲很有学识。 郭师先后就读于梁丰学校、南菁中学,于1917年毕业,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19年又考入香港大学,专攻中西文学。由于学业优异,深得沃姆(G. N. Orme)老师的赏识。沃姆讲授拉丁文和希腊文。 1922年,他以优异成绩在港大毕业,获文学士学位。沃姆先生介绍他去香港育才中学任教。每天上午在校教课,下午由沃姆亲自开车接他至家中专授希腊文和拉丁文。郭师刻苦钻研,并广泛阅读西方古代文化典籍,从而打下西方文学的坚实基础。 1924年,郭师在南京第一中学任教,因沃姆的推荐,郭师得与吴宓相识,互相来往。1924年8月,郭师因吴宓推荐,去东北大学任教,直到1927年考取庚款公费留美。当时的主考官就是吴宓。同时考取西洋文学门类的还有范存忠先生。郭师随即赴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深造。他在哈佛师从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Irving Babbitt),深研西学。1930年获硕士学位后,再往英国牛津大学研究院进修。他于12月20日回国。这时,他已是国内屈指可数的精通中文、英文、希腊文、拉丁文,并通晓法文和德文的权威学者。后来在1948年末,胡适来中央大学讲学,一次座谈会后,留郭师谈论多时,盛赞郭师的学术造诣,自愧不如,由此可见郭师名望之高。 在牛津时,他持白璧德的介绍信去伦敦访问了著名诗人T. S. Eliot,受到热情接待,并设宴招待,陪同游览。他还去看望恩师沃姆先生。沃姆被比作为鲁迅的藤野先生。“虽然他的姓名鲜为人知,但是他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写在1981年日记扉页。)后来在1981年7月接到香港来信,获知“沃姆师、师母均已作古”,甚为悲恸。 二 郭师回国后先后在东北大学、山东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浙江大学、中央大学和南京大学任教,直至1986年12月退休,共任教六十二年,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郭师于1930年12月回到东北大学继续任教。1931年9月初,他还在那里接受吴宓的访问。这一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他即到山东大学任教。 1932年春,他被聘为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这年暮春,他结识了吴宓介绍的缪钺先生,遂同游颐和园,伤国运之凌夷,慕顾亭林之志节,缪钺慨然赠诗: 林宗风采久知闻,咳唾珠玑自不群。 振敝兴衰豪俊事,人间何幸又逢君。 (郭林宗即郭泰,东汉末为太学生首领,以士节著称,此处指郭师。) 1933年,郭师应聘至中央大学外文系任教。1937年8月,他应聘至浙江大学,一直到1946年,任文学院中文系系主任、外文系系主任、师范学院国文系系主任、文学院代理院长、训导长(民选)及代理校长等职,最多时曾身兼七职。郭师撰写了《国立浙江大学文理学院中国文学系课程草案》,论述精辟,是一份宝贵的文献。主旨是说课程要求多方面的发展,使学生深谙中国文化之本原,义理、考据、词章并重,又要学好西文,研究西方的哲学和文学,以期明体达用,改善社会。 他对中文系的学生们说:“中国古代文学博大精深。研究这些宝藏,将其精华介绍到国外去,这是中文系的任务。研究的方法可以参用西方治学的新的理论、观点和方法。” 他一贯甘于淡泊,以苦为乐,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他告诫学生:“要一辈子当教师,不要当官。”他的高风亮节,深受师生崇敬。缪钺再次赠诗: 士气东京美,千秋不可逢。 末流方混浊,卓节独从容。 霜降余枯草,风高响劲松。 一绳维大树,愿勖郭林宗。 郭师于1946年离开浙大,回到中央大学任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948年末,中大有人主张迁校去台湾,他态度鲜明地表示:“没有必要迁校。只要我当系主任,外文系一只痰盂也不能拿走!”这时香港大学也想请他回母校任教,月薪一千港元,并有依山傍海的小别墅作为寓所,托其好友写信劝他速带家眷来港,信中还附寄别墅钥匙。他却毫不动心地说:“我已吃尽了当亡国奴之苦,再也不愿在外国人手下干事了。” 后来,他一直在南京大学任教,直到退休。 三 郭师在中大和南大外文系开设的课程有:欧洲文学史、文学欣赏、Etymology、文学批评、莎士比亚与希腊拉丁文学、英美文学与希腊拉丁文学、精读、作文、翻译等等。 他在教学中认真负责。由于他学问渊博,教学经验丰富,备课又充分,所以能够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听他讲课,如坐春风,真是一种享受。他对学生热情诚恳,有问必答,不怕麻烦。他真正做到了“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郭师教过我翻译课。他的翻译原则是“信达雅”,要求译文不仅正确通顺,还要力求妥贴、生动和典雅。例如汪文漪把“glib tongue”译成“油嘴滑舌”,他就大加赞赏。(在1951年时,所有英汉词典都无此解。) 校内师生和校外人士向他请教的络绎不绝。例如沈同洽先生、莫绍揆先生、徐知勉先生、北京林学院院长郑万钧、复旦的赵立坚和黄希苏、南京天文台研究员杨建等都请教过希腊文和拉丁文问题。吴翔林利用业余时间将毛主席的诗词译成押韵的英文诗,郭师不辞辛苦地为他的每一首译作都句斟字酌,还推荐到《南大学报》发表。后来还请匡亚明校长审批印单行本一千册。 郭师敏于思、勤于学。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勤学俄文,不到一年,就能阅读俄文版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文革”期间,他购买的《毛主席语录》就有中文、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俄文、日文等各种版本,未能购得意大利文版本,还引以为憾。 郭师勤学不辍,治学严谨,精益求精,老而弥坚。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早餐后一定要读报,特别注意学术性文章。 2.勤查词典,以求甚解。 有时郭师是带着一定的目的去查词典的。例如:“我看英文,同时即查语源,做硬工夫,锻炼记忆力。”(1982.11.11日记) 3.好书仔细读,反复读,以求新的体会。例如郭师反复阅读Byron的The Isles of Greece,“另有所悟”。(1981.9.29日记) 4.读百科全书等,以扩大知识面。人们一般是遇到了问题才去查百科全书,郭师却经常把《Everyman’s Encyclopedia》和《Dictionary of Quotations》等书作为读物来阅读。 5.读书时常联系已知作者或作品作比较。例如在阅读俞平伯的《唐宋词选注》时,郭师就把此书同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作比较,发现“俞作与钱作眼光均敏锐”。(1983.11.29日记) 6.郭师对于翻译工作,态度认真严肃,不肯轻易下笔。要预先做准备工作,好好阅读原文,吃透以后才动笔,翻译过程中勤查词典和参看有关参考书。译完一章以后要反复修改,直至满意时方才誊清。 郭师对文学批评有深入的研究。他在浙大、中大和南大都开过这门课程。他在晚年,在这方面达到更高的造诣。他在1981年12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阅Bagehot(按指其文学批评的著作),语语中肯,深得我心,识力真与年俱进也。”黄川谷先生在这方面对郭师十分钦佩。 四 他同景昌极合译了《柏拉图五大对话集》,吴宓校,于1934年由南京国立编译馆出版。其中有些部分先在《学衡》上登载。 柏拉图的《理想国》是郭师同张竹明合译的,于198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郭师于1982年收集了四十多篇论文,计划由《南大学报》编辑部出版《斌和文存》。他在该年8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毛敏诸老师送来《斌和文存》讲义数份。”1983年5月8日写道:“毛老师来……抄去《斌和文存》重要文章目录。但不知何故,后来没有出版。” 郭师还同沈同洽先生和梁士纯先生主编《英语常用短语词典》,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还曾参加《摩纳哥》的翻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曾翻译梵蒂冈教皇发给龚品梅的拉丁文密令。 “The last, but not the least”,我要谈谈郭师的诗作。他在年轻时很想做一个诗人,足见他对诗是情有独钟的。他于1921年在香港大学读书时就曾写过一首五律,是写港大即景的: 万里天南道,孤踪海上山。 白云帐底起,飞鸟镜中还。 俯听流泉响,坐观野草闲。 悠然生意满,百岁亦童颜。 最近在《学衡》55期(1926年7月)找到了郭师的一首五古《寄怀朱孟实光潜爱丁堡》,吟之咏之,只觉高不可攀。录之于后: 寄怀朱孟实光潜爱丁堡 郭斌和 岁暮北风干,中原苦俶扰。杞忧谁与语,所怀在远道。 忽得故人书,寄自爱丁堡。上言长相忆,下言彼都好。 慨自十年来,学子何轻佻。不读古人书,竞夸游学早。 朱侯适异国,意气薄云表。别有深念事,志不在温饱。 忆昔初把臂,同客海南岛。君才特挺拔,一见即倾倒。 心性相砥砺,学术共探讨。清风明月夜,犹忆歌浩浩。 秣陵赋别离,南北音尘杳。海外远赐书,余音三日绕。 国危如累卵,迷邦半怀宝。鬼蜮任横行,枉说强哉矫。 天赋人所同,如何对大造。己立而立人,相与扩襟抱。 筑室慎始基,易盈患器小。默契于无言,此意惟君晓。 五 郭师德高望重,学界人士莫不敬仰。 郭师在1981年7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忽忽已八一老翁矣。黄庭坚‘青松出涧壑,十里闻风声’,吾愿终身诵之。曾子称仲尼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矣。’当今之世,心向往之。”郭师以孔子为德行的楷模,须臾不离。十里闻风声的青松就是郭师形象的写照! 他与张芝芳师母的婚姻是旧式婚姻,却一直伉俪情笃,互敬互助,白头偕老。外出游览,亦必同往。郭师去世后,师母就一直郁郁寡欢。1990年端午节,我去送绿豆糕,她说:“我也要走了。”师母于1991年2月28日去世,也是享年八十八岁,同郭师合葬于隐龙山公墓。 郭师献身于祖国的教育事业,为祖国的建设培养人才,也就是在“治国平天下”方面作出了贡献。他一生艰苦朴素,不求名利和物质享受。他的桃李满天下,较出名的有钱三强、臧克家、聂华苓、张道真、张其春等。 郭师早在1926年写的《寄怀朱孟实光潜爱丁堡》这首长诗中就表达了他忧民忧国的思想:“中原苦俶扰”和“国危如累卵,迷邦半怀宝。鬼蜮任横行,枉说强哉矫”。在以后的教育工作中,也贯彻了这种思想。1938年10月,郭师就任浙大中文系系主任后,在他拟定的《课程草案》中,就明确指出:“学问之要,尤在致用。本学术发为事功,先润身而后及物。所得内圣外王之道,乃中国文化之精髓。……治事教人,明体达用。为能改善社会,转移风气之人才,是则最高之祈向己。” 郭师言教身教,既教书,又教人。他的师德是所有教育工作者们的典范。韩愈所提出的“传道、授业、解惑”三项任务,他都出色地完成了。他总是对青年教师们说:“希望你们一辈子做教师,为国家培养人才,不要做官。”他对学生们既严格地要求,又慈祥地关心。 陆道康老师迄今还清楚地记得梁士纯先生在郭师八十大寿时所赠一副英文对联: Every Word,a scholar; Every step,a gentleman. 这副对联精辟地勾勒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学鸿儒的特征,令人叹服。 我也不揣冒昧,在郭师八十二周岁寿辰时赠一贺联: 文章司命,人物权衡,一经题品成佳士; 学问津梁,德行轨范,百岁期颐祝寿星。 郭师去世后,他的好友高觉敷先生非常悲痛,写信给郭师家属悼念,还在《扬子晚报》副刊连载的回忆录中说:郭师的去世是“中国学术界的重大损失”。 南京大学校方在《讣告》中给郭师极高的评价:“郭斌和先生是一位爱国主义者,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一位学识卓越的学者。他毕生艰苦朴素,不求名利和物质享受,为晚辈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他的不幸逝世,是南京大学的一大损失,也是我国外语界的一大损失。虽然他与世长辞,但他的精益求精的治学态度,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诲人不倦的崇高品格,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本文成稿后,感赋七律一首,以纪念郭师,诗曰: 风声十里出青松,化及三千仰岱宗。 学海东西一桥架,书山今古万年通。 功名利禄非希冀,道德文章贯始终。 有幸程门常侍立,指迷难忘梦魂中。 -------------------------------------------------------------------- 郭喜孙老师提供了他父亲1966.10~1967.11和1981.7~1983.5的两本日记和四本有关书籍;南大中文系沈卫威教授提供了《吴宓与〈学衡〉》并协助寻找其他资料;部分中大校友和南大校友提供了宝贵资料。作者谨向他们热诚致谢。 (责任编辑:admin) |